文/张磊
每当提到北爱尔兰,很多人脑海中想到的往往是联合派与民族派之间在宗教、政治问题上复杂、矛盾的纠葛,抑或是它那被称为十大自然奇观、八大难以置信的岩石美景之一的“巨人之堤”。而一提到那里的音乐,也往往便是那些声线空灵飘渺的女声,还有那没有踏板、却有着独特清音的凯尔特竖琴。这当然都是合理的想象北爱尔兰、或者北爱尔兰音乐的方式。不过,想象不必只有一种,北爱尔兰的一些新锐古典作曲家,如布莱恩欧文(BrianIrvine,-)、迪尔德丽葛瑞宾(DeirdreGribbin,-)、埃德·班纳特(EdBennett,-),都纷纷在以全新的方式打破、重写着我们对于北爱尔兰音乐既定、固化的想象。其中,埃德·班纳特自身的背景、音乐创作的来源、音响的特征又使他尤其显得“另类”与“格格不入”,属于“非典型”的北爱作曲家。不过正是因为这一“非典型”性,在我看来倒显得格外珍贵,因为文化本来就应该是多元、多样的。
班纳特于年出生于贝尔法斯特南面的道宁郡。很多人都听过的那首著名的民谣“道宁郡之星(StaroftheCountyDown)”描述的地点正是这里。当时,北爱尔兰的政局仍然诡谲多变,政治上的骚动依然此起彼伏。不过,幸运的是,这些骚动主要集中在贝尔法斯特、德里(英国人称这里为伦敦德里)这些城市,班纳特本人所处的道宁郡海滨小镇因为与世无争,竟然成为了危岛中的世外桃源,让作曲家可以度过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稳的童年。
不管是因为他成长的环境,还是因为全球化对世界各地(当然也包括北爱尔兰)传统产生的影响,作为作曲家的班纳特似乎总有一种对于“别处”、“别种”声音的迷恋与向往。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他对北爱尔兰的民谣、民歌传统完全没有兴趣,反倒将目光投向两个方向:一是隔海的英国与欧洲大陆,另一个则是美国的东海岸。他也从来不会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纯粹”的古典音乐家,而是将摇滚、爵士、自由即兴、极简主义、视觉艺术、电影、电视、互联网等形形色色的、或音乐或非音乐的东西自如、恰切地融入自己的音乐语言之中,形成一种既感伤、又幽默,既恐惧、又诙谐的复杂音响效果。
班纳特在年创作、并在哈德斯菲尔德音乐节首演的作品《我那些坏机器》便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作品的灵感其实来自于作曲家童年对巴里游乐园的记忆。当时,巴里游乐园是一个很大的拱形建筑,里面充满着各种各样诡异的机器——大笑的警察、机械的算命先生、测力气的机器、鬼火车等。它们无疑为童年的班纳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也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力来源。然而,巴里游乐园后来因为常年失修,最终被废弃掉了。不过这并不能让班纳特忘记或者抹杀自己浓浓的“乡愁”,反而在他每次有机会经过旧址时,总会产生一种有趣的幻觉。那里的一切都似乎仍然栩栩如生,那里由那些有“人”气的机器的嘉年华似乎仍然在不间断地、不受任何阻碍地进行着。在他看来,最好笑的是,除他之外的其他路人竟然完全不以为然,竟然真的以为这已经是被废弃的荒地而已。正是在这一灵感启发下,《我那些坏机器》便应运而生了。起初由弦乐、萨克斯轻奏的音响让人感觉到一种身处幽暗之中的“嘘”声,给人一种刻意营造“宁静”、“无事”的自我暗示。而钢琴与打击乐器从间歇性的突然重击到后来持续性的连续敲击,则让人感觉到一种随时、即将被侵略、被侵犯的恐怖(不过似乎也是某种快感)。接下来的萨克斯的嘶喊与鸣叫,无疑体现了这种面对危险时愈来愈强烈的恐惧与焦虑不得不外化的现实。然而,乐风后来又转向了宁静,连钢琴都变得不那么具有对抗性了,每一次敲键都显得没有任何攻击性与杀伤力,这也导致弦乐与萨克斯也不再那么紧张兮兮,而是与其开始了比较温柔的合鸣,一直到乐曲结束。这从紧张对峙到后来和解的氛围营造,确实扣人心弦。如果说这里讲了一个故事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班纳特对于自己童年颇具刺激性的“重现”与“二次想象”:他与小伙伴们晚上被“锁”在那座“废弃”的游乐园里,听到外面有“砰砰”的敲门声。他与小伙伴们极力让自己相信,那只是风,只是风,而不是哪个恐怖的力量或存在!
到了年的《动画音乐》,班纳特创作的灵感从童年的再现转向了美国流行文化,即动画作品《哔哔鸟和大笨狼》。正如这部作品一样,班纳特的音乐也是结合了进攻性与喜剧的因素。萨克斯低吼或尖叫着通过充满节奏感、但也是崎岖不平的地形。萨克斯的弹键,再加上打击乐者的重击,都在在营造着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动画人物在前面拼命奔跑,后面有一个拿着巨大苍蝇拍的人在死死追赶着。如果他哪怕停下来一秒钟,都有可能被打中。所以,这种奔跑、躲闪的行为只能没完没了地持续。吊诡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你认为前面奔跑的动画形象是真的害怕,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论后面追击的人多么暴力,多么恐怖,多么具有威胁性,前方的人其实并不真正畏惧,也永远都不会真正被伤害到。前后两人似乎沉浸其中的恰恰是这种“追赶”与“被追赶”的快感与愉悦。事实上,真正的恐怖是在作品的后部,那时一切的众声喧哗似乎都已经结束,没有没完没了的躲闪,乐曲处处体现的恰恰是一种静寂与神秘,间歇有爆炸性的中断。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之前以恐惧包装的诙谐到此终于让位于一种真正的严肃、也是一种真正的恐怖,那就是:当我们误以为一切都已经正常、祥和之时,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与《动画音乐》相比,年的《定格音乐》无疑将这种对动画的执着往前更推进了一步。据班纳特本人说,他的灵感主要有三个:美国动画大师奎氏兄弟、捷克动画大师杨·史云梅耶、英国欧普艺术家布里奇特·路易斯·莱利。与相对抽象的欧普艺术相比,前两者对班纳特的影响明显更为直接。事实上,前两者的定格动画确实在今天看来仍然充满了妙趣,即通过逐格地拍摄对象然后使之连续放映,从而产生仿佛活了一般的人物或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奇异角色。而充斥这些动画的角色往往是破败的玩偶、金属与冰冷的材质,这同样也让班纳特迷恋不已。事实上,他在作品中呈现的也是类似于《杨·史云梅耶的橱柜》、《鳄鱼街》一般的意象与场景。从一开始,电吉他和长号便一次次被粗鲁决绝地打断,形成一个又一个连续的“定格”画面,这无疑给人一种时间层面的碎片感,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情景。到了后来,“织体”感终于出现,不过这也有它必要的代价,那就是定格之后不再继续流动,而是永远原地不动,此“格”永远是此“格”。在音乐效果上,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偏执、野蛮、持续重击的多节奏机器轰鸣之声。疯狂的原地踏步成为了新的秩序,这种秩序何其可笑,何其恐怖。到了最后,这种可笑的“秩序”终于变成了彻底的“无序”。弦乐强烈、持续的摩擦音、长号发出的恶劣的呼吸声终于成就了一个完美的、声响的无政府状态。
如果说之前的几部作品都以较为刺耳的“噪音”方式呈现暴力,那么班尼特在年的作品《减速》则反其道而行之。这次,暴力依然顽固地存在,只不过换了一种新方式,那就是以一种“慢镜头”的方式形成一种更加梦魇般的幻景。据班尼特所说,他在这部作品中所用的是其实非常简单的旋律与和声材料,但是却要将其无限拉长,形成一种无限放大的时间感。在这种放大的过程中,很多之前不被发现的、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都被无限突显出来。这种感觉很像是看极慢镜头中移动的影像。在音乐中,这种“减速”的效果也体现得非常明显。不论是小提琴还是大提琴,都一直在拉开放弦和缓缓移动的滑音,而钢琴也是在键盘上发出非常隔绝的音或者音群,钢琴内的琴弦也被一次次拨起。冷酷、肃杀的气氛似乎在暗示着一个非常迷离、绝望、无所适从的世界,听起来很有“失重”感。或者说,这似乎是另一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随着乐曲的发展,这种持续低音的拨奏逐渐占据了主导位置,整个乐器的织体便变得更加非正常化了,创造出一种类似于电音般诡异的音色。可以辨识出的和声材料在不断移动的音高线中也有了一种特殊的强度,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顾一切,宛若噩梦语境之下老友的短暂重聚。
用《爱尔兰时报》的话来说,班纳特的音乐是“无政府”的。用《古典音乐》话来说,他的音乐是“疯狂”的。按照《卫报》的说法,他的音乐是“凶暴”的。与它们似乎稍有不同的是《留声机》,在它看来,班纳特的音乐是“美丽”的。在我看来,这些说法都有些道理,也都有不足。班纳特的音乐自然符合暴力美学的所有因素,不过更重要的是,它其实是在保留了暴力特有的能量、强度之外,还偏偏多了一份必要的调侃、诙谐与幽默。这种调侃、诙谐与幽默既针对他人,也针对自身。这也许就是一个对英国与欧陆、美国同时具有向往、同时又偏偏刻有北爱尔兰印记、充满着混杂性身份的“非典型”北爱作曲家必然会有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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