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國祁與金源史學
陳曉偉
施國祁,字非熊,號北研,湖州南潯人,與邢典、楊鳳苞並稱“南潯三先生”。施氏生卒年未有明確記載,有學者考證爲乾隆十七年()生,卒於道光三年(),享年七十二岁。[1]其說可從。他勤奮一生,專注於金源史學,謹以研讀《金史》爲例,“廿餘年來,雨窗鐙夕,手此一編,讀凡十餘過”。[2]《清儒學案》和《清史稿·文苑傳》均收錄施國祁履歷,[3]一定程度說明後人對他的治學成就頗爲肯定。周子美先生廣泛蒐集施國祁諸種資料,年撰成《施北研年譜》一卷,這是迄今爲止最爲詳贍的研究成果。[4]後來亦有學者略論及施國祁生平。[5]本文擬在上述論著基礎上重新檢討相關文獻談些看法,以期讀者對施國祁及其金源史學成績有一番全面了解。
目前所見最早記述施國祁履歷的文獻,要數道光《南潯鎮志》卷七《人物志》“文學”。該書云:
施國祁,字非熊,號北研。烏程庠生,工詩文,矻矻窮年,自年少至老,手未釋卷,其好學蓋出天性也。尤熟于金源時事,著有《金源札記》,《又札》、《金史答問》三種。湖城楊拙園明經見而代付劂氏,《元遺山詩集箋注》同里蔣枕山慨然付梓。年逾七十而卒,無子,其侄寶蕃能善守,以世其家。[6]
這部《南潯鎮志》於道光二十年纂修完成,雖然成書時間最爲接近施國祁生活年代,但敘述內容略顯簡陋。衆所周知,施國祁最權威而翔實的生平記載出自咸豐《南潯鎮志》,並且以後諸書皆因襲於此。該書卷一三《人物志》敘述如下:
施國祁,字非熊,號北研。縣學生,好學不倦。(《南潯備志》)工詩、古文,善填詞。(《志稿》)尤熟于金源事實,嘗病《金史》蕪雜,擬攷正之,有所得輒爲紀錄。年逾四十,遂棄舉子業,專力以著書自任。(《攬茝山房漫記》)積二十餘年之久(《南潯備志》),書成,名曰《金史詳校》。繼以卷帙繁多,乃列舉條目爲《金源劄記》。又以其餘緒作《元遺山集箋》、《金源雜興詩》。(《漫記》)家極貧,少嘗授經于外,中年忽樂市隱,寓于潯北。(《南潯備志》)爲人經理生業,設吉貝肆,市中有一樓顏曰“吉貝居”(孫變《南潯三先生傳》),所著書多成于其中。嘉慶己巳秋,不戒于火,著述盡付一炬,今所存者大半出于記憶補錄之餘耳。卒年七十餘,無子。(《南潯備志》)[7]
該《南潯鎮志》“始於咸豐丙辰之季秋,至戊午仲冬書成”(—),據主持纂修者汪曰楨交代說:“纂述之始,先事搜訪,凡史籍方志雜說,以至家集、譜牒流覽之書二千五百餘冊,刺取彙編爲《潯集》四十大冊,既乃檃栝以成此志。”[8]《南潯鎮志》蒐集資料之廣泛豐富,上述施國祁傳即爲明證,它是根據《南潯備志》《南潯志稿》《攬茝山房漫記》《南潯三先生傳》綜合寫成的。
不妨了解一下這四種文獻的概況。
第一種,據汪曰楨《題精廬小集圖六十四韻》記載,沈柳橋(登瀛),“撰《南潯備志》《南潯藝文補》《南潯著述總錄》及《南林鄕先輩私祀錄》等書,惜中年遽卒,未竟其緒”。[9]此外,咸豐《南潯鎮志·著述》記述沈登瀛作品說,“《南潯備志》四冊,藁本,存”。[10]由此可見,《南潯備志》是一部未刊稿本。沈登瀛撰有《施北研先生傳》,所幸仍然存世,[11]據我判斷,此當即《南潯備志》之史源,理由是,若將咸豐《南潯鎮志·施國祁傳》引沈登瀛《南潯備志》四條與《施北研先生傳》比較,從中可見兩者內容完全相同。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施北研先生傳》云“及秋病痢,不二日即卒,年七十有□”,本來闕文之處,經過《南潯備志》輾轉因襲,改寫作“卒年七十餘”。
第二種,《志稿》即《南潯志稿》。按咸豐《南潯鎮志·著述》著錄此書,董恂撰,“二冊,藁本,存”。[12]後來有多種方志都徵引此書。例如,同治《湖州府志·輿地略·風俗》烏程“自婚嫁競尚華侈而溺女之風遂盛”,以及《輿地略·蠶桑》“近時多有往嘉興一帶買繭歸繅絲售之者,亦有載繭來鬻者”,均註明源自董恂《南潯志稿》。[13]
第三種,據記載,《攬茝山房漫記》作者是“烏程范白舫明經鍇”,[14]范鍇號白舫,與施國祁交好往來,見《禮耕堂詩集》卷二有篇《寄范白舫楚中》詩文。[15]
第四種,孫變《南潯三先生傳》據這個題名,可知該傳所記當爲施國祁、邢典、楊鳳苞三人事跡。
總之說來,汪曰楨竭力搜訪施國祁事跡,上述四種文獻皆涉及於此,最終融匯爲一篇翔實的人物傳記。
前引道光《南潯鎮志·人物志》和咸豐《南潯鎮志·人物志》中的施國祁傳都談及其著述經歷,對於施氏作品的具體詳情則有專門記載。按道光《南潯鎮志·藝文志》云:
施國祁《周易攷異》、《金史詳校》、《金源劄記》、《金源又劄》、《金史答問》、《元遺山詩集箋注》(蔣炳刊)、《文集箋注》、《遺山年譜》、《吉貝居暇唱》、《禮耕堂詩文集》、《禮耕堂外集》、《金源雜興詩》、《言情簫譜錄》(施綺舟《浥江樓詩稿》附)。[16]
上述著錄僅僅臚列施國祁作品名稱,顯然過於簡單。汪曰楨編《南潯鎮志·著述》詳述如下:
施國祁,見人物傳。《周易攷異》,佚。《金史詳校》十卷,寫本,存,汪曰楨校錄。《金源劄記》二卷,刊本,存,辛未自序。《金源又劄》一卷,刊本,存。《史論五答》一卷,刊本,存,即《金史答問》。《禮耕堂叢說》一卷,寫本,存,汪曰楨編錄。《元遺山詩集箋注》十四卷,刊本,存,卷首爲原序、例言、本傳、墓銘、世系、年譜,卷末爲附錄、補載,實十六卷,《范志》云蔣炳刊。《元遺山文集箋注》,佚。《金源雜興詩》八卷,寫本,存。《吉貝居暇唱》一卷,刊本,存,自序。《禮耕堂詩集》三卷,寫本,存,許旦復校寫。《禮耕堂文集》,未見。《禮耕堂外集》一卷,寫本,存。《禮耕堂文外集》一卷,寫本存。《言情簫譜錄》,未見。
以上內容是汪曰楨根據實際情況的統計結果,其中親手校理過《金史詳校》、《禮耕堂叢說》。此外,據施北硏《跋歐庵詩鈔後》小注云:“亡弟有詩名《浥江樓遺稿》。”根據該跋語上文“母氏夢亡弟為東海錄事,予作《東海篇》”的線索,[17]今檢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一確實有一篇《東海篇》,注文大意同上。[18]此指百谷,“生于乾隆癸酉十月廿五日,卒于丁酉正月七日,年二十有五”。[19]據此可知,《言情簫譜錄》所附《浥江樓詩稿》即其弟施綺舟的遺稿。
以上著作中校勘《金史》者,《金史詳校》、《金源劄記》、《金源又劄》皆已刊行傳世,且後兩者即從前書摘錄成篇,惟有《金源雜興詩》八卷未刊,黄丕烈跋《歸潛志》云:“丁丑夏五,浙江湖州之南潯人施北硏先生來余家小住五日,與談金源事,如瓶瀉水,無一留停。蓋北硏以老諸生,不利舉業,積數十年精力,究心於金源一代事迹,故能如是也。所著有《金史詳校》、《元遺山詩文箋》、《金源雜興》等著。余見其後二種。”[20]年,周子美編撰完成《施北研年譜》,“据《南浔镇志》著述门所载,加以考订板本存佚”。調查結果如下:
《周易考異》,未成。
《金史詳校》十卷,同治間汪曰楨校錄,光緒六年庚辰會稽章氏刊本,卷末附《史論五答》一卷,又廣雅書局刊本。
《金源劄記》二卷,嘉慶辛未自序,潯溪吉貝居刻本,此書又有趙之謙刻巾箱本。
《金源又劄》一卷,嘉慶丙子刊本(此書共七十三條)。
《禮耕堂叢說》一卷,汪曰楨校錄,光緒《湖州叢書》刊本,清宣統三年上海國學扶輪社鉛字排印本。
《元遺山詩集箋注》十二卷,詩集道光初年蔣炳刊本。
《文集箋注》二十六卷,文集未刊,已佚。
《金源雜興詩》八卷,已佚。
《吉貝居暇唱》一卷,嘉慶丙子刊本,光緒《湖州叢書》刊本,清宣統三年國學扶輪社鉛字排印本。
《禮耕堂詩集》三卷,許旦復校寫,稿本存適園張氏,北京圖書
館藏傳抄本,萬潔齋周氏均有傳抄本。
《禮耕堂外集》一卷,詩十四首,有傳抄本附詩集後。
《禮耕堂文集》,已佚。
《禮耕堂文外集》,已佚。
《言情簫譜詞》,已佚。[21]
這也是目前施國祁著述存佚情況。據吳藕汀透漏說,“周子美先生曾將《施北研年譜》寄來,原以施國祁所著《金源記事詩》(即《金源雜興》)尚未發現,不欲問世。奈何年已八十有八,急思整理印行以了卻心頭事。”[22]今見施氏年谱云《金源雜興詩》“已佚”,從中可知尋訪未果。
儘管如此,我們仍能從相關記載中窺測《金源雜興詩》的基本面貌。按沈登瀛《施北研先生傳》記載《金源雜興詩》撰寫之緣由和體例云:“又以金源僻佐,其典章制度,既莫能詳,遺文佚獻,尤無論矣。且後人偏袒南宋,紀載多誹謗之詞,因仿《南宋雜事詩例》作《金源雜興詩》八卷,詳為之注,大旨紀遺佚,辨誣偽,以詩繫事,以事存詩而已。”[23]值得注意的是,《金史詳校》、《史論五答》及《金源劄記》都有參證和引用過《金源雜興詩》,現輯錄如下:
《金史詳校》卷一《太祖紀》贊語“金有天下百十有九年”云:“詳《金元雜興·太祖建元詩注》。”
卷一《太宗紀》天會十三年正月丙午“朔日有食之”條云:“並詳《金源雜興·大明曆詩注》。”
卷三上《天文志》“日薄食”條云:“案此條,今止校與宋不合事,其小合者别詳《金源雜興·大明曆詩注》。”“月食”條云:“案月食較日食差輕,故宋志有而此志不書者,並從省。惟本志有而宋志無者俱載。亦詳金源雜興本詩注。”
卷八上《孟浩傳》“惟浩與瑴兄穀王補馮煦王中安在”條云:“《詳金源雜興·黨錮詩注》。”
卷八下《洪輝傳》“作普天大醮七日”條云:“案《雲光集》王處一事。見《金源雜興·皇嗣詩注》。”
卷八下《忒隣傳》“亳州太清宮”條云:“案《滹南集》太乙度師事。亦見《雜興》詩注。
《史論五答》答一“而數百年讀書人多惡視金源,左袒南宋,每得無稽之野史”小注云:“其尤謬者,鈔本無名氏《竊憤》、《南遷》二錄。予《金源雜興》第二卷《僞書詩》中深斥之,即刊本宇文懋昭《大金國志》亦不可盡信。”以及“作粘罕對證,其誣可立辨矣”條注云:“予《雜興》第一卷《粘罕誣獄詩注》已略言之。”
答二云:“第石湖究以使事未實,此詩竟不經進改本以呈,是條辨正,已與劉一止《苕溪集》、陸放翁《劍南集》等詩辨略,載入《金源雜興》第一卷《齊國劉豫詩注》矣。”
《金源劄記》卷上《衛紹王紀》“改武定軍節度”條云:“案改官見章宗泰和七年丁卯當有奉詔受蒙古貢幣不禮請兵等事,紀文諱耳。”小注云:“詳《金源雜興》本詩注。”
綜上所見,《金源雜興》第一卷有《粘罕誣獄詩注》、《齊國劉豫詩注》,第二卷有《僞書詩》,而《太祖建元詩注》、《大明曆詩注》、《黨錮詩注》、《皇嗣詩注》未知具體卷數,而《衛紹王紀》“改武定軍節度”條和《忒隣傳》“亳州太清宮”條則不知詩篇題名。通過以上三書引注所見十一條佚文,《金源雜興》當是以詩文繫事,大概按專題分類,集中筆墨辨析金源重大史事。
毫無疑問,施國祁校勘《金史》力求窮盡文獻,廣征博引宋金元史料,以《交聘表》補註為例,他自述所引用書目:
校櫝之暇,因取《宋史》及《北盟會編》、《繫年要録》、《弔伐録》、《中興禦侮録》、《思陵録》、《合璧事類》、《文獻通考》、《武陵舊事》、《遼地志》、《河朔訪古記》、《靖康前録》、《節要》、《靖康紀聞》、《庶人實録》、《汴都記》、《遺史》、《宣和録》、《靖康要盟錄》、《時政紀》、《雲麓漫鈔》、《攻媿集》、《苕溪集》、《桯史》、《征蒙記》、《回鑾事實》、《大金國志》、《文定集》、《澗泉日記》、《圖經》、《神麓記》、《中州集》、《墨林快事》、《媿郯録》、《二老堂雜志》、《敗盟記》、《隸釋》、《朝野雜記》、《蘆浦筆記》、《齊東野語》、《歸潛志》、《誠齋集》、《蘭亭續考》、《老學庵筆記》,并宋臣諸使錄(《燕雲奉使録》、《茅齋自敍》、《宣和奉使録》、《松漠紀聞》、《北征紀實》、《奉使行程録》、《清波雜志》、《城下奉使録》、《山西軍前和議録》、《建炎通問録》、《紹興甲寅通和録》、《奉使雜録》、《館伴日録》、《隆興奉使審議録》、《北行日錄》、《海野詞》、《攬轡録》、《乾道奉使録》、《絕妙好詞》、《北轅録》、《奉使執禮録》、《重明節館伴語録》、《燕谷剽聞》、《奉使記》、《使燕錄》、《使金錄》。)等書攷而正之,庶使議戰議和,稍見端委。
當筆者看到這份書單時,頓生敬佩,感歎施國祁用功之勤,但他卻仍自謙“所恨書多借鈔,搜采不博”。各種記載表明,施氏家貧,由於自家藏書並不那麼豐富,校勘所需大量書籍基本依靠借閱解決問題,其中數劉桐(號疏雨)貢獻最大。按咸豐《南潯鎮志·人物志》綜合諸書作《劉桐傳》云:“好交遊,善談藝,銳志聚書,積至十余萬卷,凡宋槧及精寫本不惜兼金羅致插架之富,自天一閣、瓶花齋而外,莫之及也。……當是時里中如楊鳳苞、施國祁、邢典、張鑑、范鍇諸人,各擅才識,然皆苦貧無書,大半藉桐所藏,始得攷訂撰述,施及後進,流風未艾,桐之功為不細云。”[24]據記載,范鍇著有《南潯劉氏眠琴山館藏書目》四卷。[25]具體說到施國祁借書之經歷,氏著《禮耕堂詩集》載《哭劉疏雨八首》小注云:“予校《金史》,多從君借書。”[26]還明確提到,“眠琴售書時,余止暫假《三朝北盟會編》一書,擬再勘會《交聘表》一過。”[27]此外,據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例言》云:“是書劉疏雨眠琴山館有之,借校箋本。……眠琴山館又藏元刻曹益甫至元庚午本,有段成己序。”[28]劉桐藏書之富,施國祁亦有描述:“君家藏書數萬卷,書畫亦數百軸,眠琴山館,君讀書之所。”[29]由此可見,劉桐眠琴山館藏書爲施國祁校正《金史》提供了最基本的保障。
我們討論施國祁事跡問題,不得不提的是那場“己巳寓災”所遭受的巨大損失。據沈登瀛《施北研先生傳》敘述此書原委說:“己巳之秋,不戒于火,其著述盡付一炬。今所存者,大半多出于記憶補錄之餘。”己巳即嘉慶十四年()。施國祁痛心不已,遂作詩《長號》十四首詳細描述這場慘狀,謂“十月十五日,鄰屋火延及寓樓,藏書盡燬”。當時現場十分緊急,而施國祁仍不忘拼力搶救書籍,“倉卒中就案上手取《舊唐書》全部并《北盟會編》四大帙出,付救者,再入時,黑煙塞屋,火花逸入腋下,不能植立,忽爲有力者挽挾而出。初不知其爲何人也,而《唐書》遺去三冊,《會編》忘取二帙,遂成殘本矣”。施氏藏書樓苦心經營十四年之久,可惜這場火災,“焚去藏書約四千餘卷”“焚去借書約三千餘卷”。[30]據筆者核查,《金史詳校》卷首序言寫作時間“辛未春日”,即嘉慶十六年,成書時間雖然在火災之後,但僅相隔兩年,照此推測,這部書初稿有可能免此厄運,否則如此短的時間內怎能完稿。值得注意的是,據《金史詳校》卷五《宋交聘表上》“舊藏副墨,一炬而空”云云,及施國祁《長號》有云:“予鄙著三種,幸有蔣君蓉邨早來攜去,止燒副本數冊。”[31]這條線索提示我們,己巳寓災焚毀者多爲副本及校讎用史書,而《金史詳校》原稿極有可能是蔣氏借閱的三種著作之一,有幸逃脫這場厄運。此外,日本靜嘉堂文庫現藏《金史詳校》施國祁手稿,全四冊,十二行,每行二十三字,並不是謄清稿,而是有作者大量增補文字,[32]嗣經筆者比對,汪曰楨於同治己巳()四月至同治癸酉()四月校書當據此本。通觀全書,這顯然是經過長久積累所作,絕非朝夕間能夠重新輯錄而成。總之從這部書稿內容來看,亦可佐證上述觀點。
施國祁研治金源史學,最大能體現其心血之處,是從整體角度總結出《金史》纂修體例和版刻問題:“原其病有三:一曰總裁失檢,凡七科;一曰纂修纰繆,凡六科;一曰寫刊錯誤,凡七科。”今將諸條目摘錄如下:
總裁失檢:紀載非體、顚倒年月、傳次先後、附傳非例、複漏世系、濫傳可削、一事數見。
纂修紕繆:文無限斷、年次脫誤、互傳不合、闌入他事、文筆稺累、本名疊見。
寫刊錯誤:脫載無攷、倒脫重刊、小字誤大、大字誤小、脫朔、月譌日譌、字譌。
上述三大類二十個條目皆舉證具體事例予以說明。論及《金史詳校》之成就,張元濟評價說:“竭廿餘年之力,讀十餘過,始觀厥成。宏博精審,洵爲傑作。”[33]今天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金史》的校勘意見基本依賴於《金史詳校》。[34]這自然是最有力的證明。
儘管成績很大,但必須指出,施國祁誤校史文的例子仍大量存在。現擇要舉例說明:
第一,理校失當。陳垣指出理校法之得失:“須通識爲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爲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35]施國祁大量採用理校之法,衆多意見都頗有見地,不過難免存在過當之處。例如,《金史·百官志》翰林學士院條翰林待制條云:“分判院事,銜内帶知制誥。”[36]《金史詳校》指出:“‘帶’上當加‘不’。”這顯然是根據上文翰林學士承旨條“銜內帶知制誥”文義做出的判斷,實際卻是錯誤的。據《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四五引《攬轡錄》曰:“承旨至直學士帶‘知制誥’,待制至應奉帶‘同知’。”此處翰林待制銜內‘同知’即“同知制誥”。例如,元好問《雷希顔墓銘》記述希顔歷官云:“轉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37]據此可知,“銜内帶知制誥”中“帶”下闕一“同”字。[38]又如,《金史·訛古乃傳》敘述訛古乃之仕履,皇統元年(),“以功授寧遠大將軍,豪剌唐古部節度使”。[39]因“豪剌”僅此一見,施國祁便妄下結論,認爲“豪”當作“迭”。[40]其實,若把唐古部的歷史追溯至遼代,上述疑問便能迎刃而解。據《遼史·營衛志》記載說,聖宗三十四部中有“鶴剌唐古部”,“節度使屬西南面招討司”。[41]契丹小字《耶律仁先墓誌》第9—10行介紹耶律仁先的履歷:[42]
檢《遼史·耶律仁先傳》謂重熙間“改鶴剌唐古部節度使”,[43]由此得知,契丹小字即指遼朝漢文文獻中的“鶴剌唐古”。《金史》所見“豪剌唐古部”蓋即遼代“鶴剌唐古部”。
第二,未能追索原始文獻。例如,《金史·時立愛傳》敘述先人事跡曰:“父承謙,以財雄鄕里,歲飢發倉廪賑貧乏,假貸者與之折券。”[44]《金史詳校》指出:“父承謙,‘謙’當作‘諫’。程卓《使金錄》:‘時諫,墓在縣東北二里,本遼人,金贈鎮東節度使兼侍中。’金李晏《時立愛墓誌銘》:‘公父諱承諫,積累巨萬,發倉貸人,每折其券,負郭沮洳,常阻行路,創石爲界,人得平步,善慶攸鍾,是生我公。’案《遼史拾遺》引《新城縣志》本此。”按嘉定四年()十一月五日至次年二月一日,程卓充賀金國正旦國信使,據路途見聞編成《使金録》。程敏政編《新安文獻志》卷三四《雜著》收錄該書全文,[45]後來亦有若干種單行本流傳。筆者通檢《使金錄》全文,並未見引述《時立愛墓誌銘》,遑論“承諫”一名。結果發現,厲鶚《遼史拾遺·地理志》補註南京道新城縣“白溝河”條注釋引據程卓《使金錄》,而《時立愛墓志銘》及時承諫墓的兩條信息則出自何濟《新城縣志》。[46]施國祁因襲《遼史拾遺》,卻將兩書記載混為一談。
以上僅列舉三個比較典型的案例,詳細參見筆者針對《金史詳校》的校勘內容。
由於《金史詳校》卷帙較多,作者施國祁很難有足夠的財力刊印,只能將個別條目摘錄出來,題作《金源劄記》和《金源又劄》於嘉慶十七年()和二十一年付梓。施國祁去世後,汪曰楨積極籌劃《金史詳校》出版事宜,該書卷首題記云:“己酉()初校寫本兵燹無存,此爲第二次校寫之本。”同治己巳()四月迄同治癸酉()四月己酉校錄,卷首、卷末及卷一至十的卷尾均註明具體的校寫時間和地點,最後據牌記云“會稽章氏刻,庚辰五月懿榮題”,即該書刊刻於光緒六年()。後來,廣雅書局據汪曰楨校錄本重新刊印。
這次點校《金史詳校》以會稽章氏刻本爲底本,參以《廣雅書局》本,並且複核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施國祁稿本。在校勘過程中,逐條核對引用文獻,訂正訛誤,同時對施國祁有誤的意見深入辨析。
施國祁二十年讀一書,《金史詳校》不愧為校勘學傑作,我相信將其整理出版必會從根本上推進金史研究的學術品質。
註釋
[1]周子美《施北研年譜》,載《南潯人物珍稀年譜》,浙江攝影出版社,年,第8、18頁。承蒙南潯區圖書館陸劍先生惠賜資料,謹致謝忱。
[2]見施國祁《金史詳校》卷首自序。
[3]徐世昌等編纂,沈芝盈、梁運華點校《清儒學案》卷一一九《鐵橋學案?鐵橋交游?施先生國祁》,中華書局,年,第頁。《清史稿》卷四八六《施國祁傳》,中華書局,年,第頁。
[4]周子美《施北研年譜》,第8—22頁。
[5]參見王耘《清代金源史學家施國祁生平小考》,《哈爾濱師範大學社會科學學報》年第2期。
[6]道光《南潯鎮志》卷七,《南林叢刊》本,第1冊,第4頁a。
[7]咸豐《南潯鎮志》卷一三《人物志二》,第25頁b—第26頁a。
[8]咸豐《南潯鎮志》卷首汪曰楨序,第5頁b-第6頁a。
[9]汪曰楨《玉鑑堂詩集》卷五《題精廬小集圖六十四韻》,《吳興叢書》本,第5頁a-b。
[10]咸豐《南潯鎮志》卷三〇《著述二》,第14頁b。
[11]沈登瀛《施北研先生傳》,《深柳堂文集》(不分卷),《叢書集成續編》影印《適園叢書》本,文學類第冊,第—頁。
[12]咸豐《南潯鎮志》卷三〇《著述二》,第15頁b。
[13]同治《湖州府志》卷二九《輿地略》,第6頁a。卷三一《輿地略》,第9頁b。
[14]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二〇,同治八年刻本,第16頁a。
[15]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第14頁a。
[16]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二〇,同治八年刻本,第16頁a。
[17]楊鍾羲編《雪橋詩話》卷六,《求恕齋叢書》本,第12頁b。
[18]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一,第4頁b。
[19]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一《哭百谷弟二十首》,第1頁b。參見周子美《施北研年譜》,第12頁。
[20]劉祁《歸潛志》,崔文印點校,中華書局,年,第頁。
[21]周子美《施北研年譜》附《著述考略》,第22頁。
[22]吳藕汀《十年鴻跡》,中華書局,年,上冊,第頁。
[23]沈登瀛《施北研先生傳》,《深柳堂文集》(不分卷),第頁。
[24]咸豐《南潯鎮志》卷一三《人物志二》,第27頁a、b。
[25]咸豐《南潯鎮志》卷三〇《著述二》,第9頁a。
[26]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第15頁a。
[27]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長號十四首》,第19頁b。
[28]施國祁箋注《元遺山詩集箋注》卷首,道光二年南潯瑞松堂蔣氏刻本,第8頁b--—第9頁a。
[29]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第15頁a。
[30]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長號》,第19頁a-b。
[31]施國祁《禮耕堂詩集》卷二,第20頁a。
[32]承蒙北京大學苗潤博告知《金史詳校》現存日本靜嘉堂文庫,謹致謝忱。
[33]張元濟《施氏〈詳校〉所據爲後印本》,《校史隨筆》,商務印書館,年,第頁b。
[34]《金史》“出版說明”,中華書局,年,第1冊,第7頁。
[35]陳垣《校勘學釋例》,中華書局,年,第頁。
[36]《金史》卷五五《百官志一》,第4冊,第頁。
[37]周烈孫,王斌校注《元遺山文集校補》卷二一,巴蜀書社,年,第頁。
[38]參見王曾瑜《關於金朝翰林待制以下帶“同知制誥”銜的考辨》,《宋史研究論叢》第6輯,河北大學出版社,年,第—頁。
[39]《金史》卷六八《訛古乃傳》,第5冊,第頁。
[40]參見陳曉偉《釋〈金史〉“豪剌唐古”》,《民族研究》年第1期。
[41]《辽史》卷三三《营卫志下》,中华书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第2冊,第页。
[42]劉鳳翥:《契丹小字解讀四探》,《第三十五屆世界阿勒泰學會會議記錄》,臺北聯合報國學文獻館,年,第頁。
[43]《遼史》卷九六《耶律仁先傳》,第5冊,第頁。
[44]《金史》卷七八《時立愛傳》,第6冊,第頁。
[45]程敏政輯撰,何慶善、于石點校《新安文獻志》,黃山書社,年,第1冊,第—頁。
[46]厲鶚《遼史拾遺》卷一四《地理志四》,第16頁a。
(感謝曉偉兄授權)
施國祁《金史詳校》(陳曉偉/點校)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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