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
从去年这时候到现在,我们仍被围困在“疫情”之中,如今,疫情似乎还有“反扑”的趋势,许多人也正经历着“物是人非”。最令我难过的新闻是去年一篇关于部分武汉市民在殡仪馆外排队领取亲人骨灰的报道。我曾看到有人问说:“为什么在亲人去世的当下会哭不出来?”有个回答的大意是说,或许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亲人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只有在往后的日子里,某个生活的细微处,你才会清晰地感到,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没有了夜晚轻声踏进家门时为你而留的灯,也没有了下意识想要分享喜悦时的聆听者。
我们最近在赏读的《项脊轩志》,作者归有光在一丈见方的小屋里,他看着家中人来人往,守着自己的一派天然。这屋子是书房,是乐土,是他内心景象的映照。然而,他却仿佛被时光留下了,他望着朱颜辞镜,望着来过这乐土的人们离开,去了他所不能及的彼岸。终有一天,乐园也荒废了,再没有人和他追忆过往,再没有人对他坚定地寄予厚望,也没有人真心感受他的喜乐了,就连他自己生命的光彩也淡了。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
项脊轩的东边曾经是厨房,人们到那里去,必须从轩前经过。我关着窗子住在里面,时间长了,能够根据脚步声辨别是谁。
这一句一方面说明小屋周边环境之静寂,另一方面也说明自己在轩中读书时间之长久。
“扃”是指从外面关闭门户用的门闩、门环等,借指门扇。室和堂之间有窗子叫“牖”,上古的“窗”专指开在屋顶上的天窗,开在墙壁上的窗叫“牖”。所以,“扃牖”就是指关着窗子。
在这里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是我们作为久居城市的现代人逐渐感到陌生的场景。作者之所以能够做到以脚步声辨人,是因为他处在一个中国传统的“面对面的社群里”,在这样的社群里,人们可以不必见面而知道对方是谁。我们自己虽说是已经多少在现代都市里住过一时了,但是一不留心,乡土社会里所养成的习惯还是支配着我们。你不妨试一试,如果有人在你门上敲着要进来,你问:“谁呀!”门外的人十之八九回答你一个大声的“我”。这是说,你得用声音辨人。在面对面的社群里一起生活的人是不必通名报姓的。大家如果对中国传统的社会组织形式和结构感兴趣,可以读一读费孝通所写的《乡土中国》一书。
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项脊轩一共遭过四次火灾,能够不被焚毁,大概是有神灵在保护着吧。我认为:巴蜀寡妇名叫清的,守着丹砂矿井,得到的好处为天下第一,后来秦始皇为表彰她而筑了女怀清台。刘备和曹操争夺天下,诸葛孔明从隆中出山建功立业。当这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住在偏僻的地方时,世人哪里能知道他们?我住在这小小的破屋中,当我扬眉眨眼时,认为这破屋中自有不平凡的事物。知道的人,是不是要说我跟浅薄的浅井之蛙没什么不同?
这篇文章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时,删去了这个段落。这段被教材砍掉的文字,却释放着强烈的催人感奋上进的生涯志向。归有光以蜀清、孔明当年“昧昧于一隅”时比方自己眼下“区区处败屋中”,其志实不在小,清晰见归家士子极强的人生担当和人生自信。按赵伯陶先生的考证,写下此段文字的项脊生年仅十八岁。十八岁的归有光“扬眉瞬目”,向往的奇景,后世公论为追求功名前途、重振家族名望、心怀家国天下事业。如是,此段心声,可谓铿锵有力,抱负豪情顿显,坚定、自信、乐观兼具。
原文中,“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实是家道衰败的注脚,然而由上文所及观百年老屋南阁子,就让十五岁束发读书轩中、立志重振家风的归有光显得庄重异常。静心于仅容一人居的方丈陋室内用功,归有光“偃仰啸歌”醉读,“冥然兀坐”默思,“万籁有声”中看积书满架,静寂中观小鸟凑趣,明月桂影斑驳无声里设想未来图景,怎不力量陡升,雄心再添,于项脊轩中更加夸张地“偃仰啸歌”不已啊!那“万籁有声”独人安静的瞬间是归氏少年正“扬眉瞬目”,暗自下决心呀!
归有光的发愤既有对家族责任的自觉承担,还有对族亲离心背德的失望和痛心,想凭一人之力换回归氏史上尊严。在《项脊轩志》中,归有光仅以“诸父异爨”数语很节制地一笔带过,但可以看出,口多心异让归家日益衰落,归有光眼见心痛,决心求仕振家,“大类女郎”般竟日默默在项脊轩中用功,日积月累居然能靠脚步声辨人。也正因此,十八岁动笔写作《项脊轩志》的归有光念及曾持象笏至轩中探视自己的祖母今已不在人世,旧迹眼前,情景如昨,怎能忍住不长号痛哭?试想,如果在他中年屡试不第后再立于项脊轩中瞻顾旧迹,还能有十八岁的“长号不自禁”吗?他十八岁的长号痛哭有祖母仙逝未及眼见晚辈读书终会有效的遗憾,并有重振归氏祖业的坚定决心和信心。中年后知人生世事并非全由热情、信心、毅力所定,再见旧迹,也只能物是人非,内心暗伤而已。所以说,这一段被删去的文字,极为重要。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我作了这篇文章之后,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来,她时常来到轩中,向我问一些旧时的事情,有时伏在桌旁学写字。我妻子回娘家探亲,回来转述她的小妹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有个小阁楼,那么,什么叫小阁楼呢?”这以后六年,我的妻子去世,项脊轩破败没有整修。又过了两年,我很长时间生病卧床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寄托,就派人再次修缮南阁子,格局跟过去稍有不同。然而这之后我多在外边,不常住在这里。
古之婚后女性,多伺奉公婆,勤于女红。而归有光的妻子,那一定是一个知性且好学的女士。唯如此,她才会孜孜不倦地,向夫君问询古代的旧事,以及开始学习书法。她回娘家,向家中小妹们谈得最多的,也是夫君那个读书的阁子。通常一个人,愿意向他人讲述的事物,往往就是她最关心、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显然归有光读书的项脊轩,对她而言,非常有吸引力,也是她的乐趣之所在。在传统的媒妁之言和婚礼之后,她在很大程度上,从传统女性,变成了归有光在学业和性灵上的知己。不妨说,他们不单是传统意义上的伉俪夫妻,更像是一对情人知己。在《项脊轩志》中,归有光对亡妻的追述,着墨不多,可是句句都很真切。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庭院中有一株枇杷树,是我妻子去世那年她亲手种植的,如今已经高高挺立着,枝叶繁茂像伞一样了。
读到这句话,脑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画面。诺大的庭院里,栽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木,但是作者每天流连最久的,却是那一棵枇杷树。这棵妻子去世那年亲手种植的树,现在已经亭亭玉立,美丽恰如当年亭亭玉立的妻子。作者把所有对妻子的思念,都投入在浇灌这棵树上。
常念道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凄凉,归有光恩爱六年的妻子的离世,成了他一生中最悲伤的事。“室坏不修”,提不起重修的兴趣,即使“借书满架”,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偃仰啸歌”了;“万籁”再怎么“有声”他也无法“冥然兀坐”了;“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的月下景色还是那么“珊珊可爱”,可他却视而不见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妻子离开了。
“其后两年,余久卧病无聊”,卧病不起,生活缺少亲情的温慰,思想上失去亲情的润泽,百无聊赖,度日如年。虽然后来使人修葺书房,“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读到此情何以堪,泪如泉涌。庭前的枇杷树不在于亭亭如盖,关键在于“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之睹物残忍之极,思人之心若隐若现,看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想到当年妻子的音容笑貌,光阴留给了记忆,我却在记忆中寻觅,如那“多情少年,花香漠漠,落花盈盈,唯不见伊人”。物是人非,树尤如此,人何以堪?“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痛失之感尽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无论是否终将闪耀,在你旅途的终点,那个于孤独伤痛里扬眉瞬目,以为终将名动天下的少年,都与你相伴而行,都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你,一转身,便是相遇。
不幸会来,不幸会离开;孤独会来,孤独也会离开,唯有那个在不幸命运里偃仰啸歌,在孤独悲伤中刻苦深情的少年留驻心间,亘久长存。
《东邪西毒》里有句话:“当你无法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项脊轩”,里面装着沉甸甸的记忆,提醒着我们曾经走过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烟浓的长路。
佩索阿说,写下,即永恒。
在这寂寞的冬夜,我用这四期《项脊轩志》赏析节目,来纪念那月光之下桂影之旁冥然兀坐的归有光,怀念那过往岁月里多情自负,感伤而又无比坚强的少年。
严鼎中学语文荣誉出品
文稿
严鼎
音频
严鼎
排版
张金香
统筹
孟滕玲张金香
……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