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新语
陈鹏之
游方僧人来到澳门中葡界线花王堂城门前，望见教堂尖塔，禁不住抬腔低吟：“朝廷清占，濠江洋虏；十字门外终迷途。往西逃，亡国奴。花王堂后经行处，踌躇苦旅谁可倾吐。走，前无路；留，前无路！”
“花王堂门后是大西洋国土，谁在吵呀？叫人怎样睡觉呀！”城门后响起沙哑话音。
“老衲乃华夏遗老屈大均，”他有点顾忌，压低了声量，“夜半叩门，旨在攀缘出洋，请开个方便之门吧。”
“出洋？即离开中土啦！为什么不想做人争做鬼呢？你想清楚好吗！”
“此世界非我世界，他方可也。老衲宁为冤鬼，不困苦庵。”
“好的，你嫌命长无人阻拦你，你进来啦！”言未毕，城门卡喀卡喀地内退。僧人书生装扮，长须光头；开门的看门人是黑人，袍破衫污，鬈发脸黑，黑毯压顶裹身，曲腰背，愁锁脸门，眉蹙山陷。两人相视，忽生相识于昨日之感。
“多谢布施！”屈大均朝看门人合十敬礼。看门人却惊慌地躲到花王堂墙角，“人鬼不同道，请便，免送！”
“罪过，罪过。我观一切皆平等。有缘人何故避见？”
“光头和尚，这不关你的事。你都已经进来了，还不走么？”
“闻说澳门乃世外桃园，有寺名三巴，内藏诸宝物，有风乐、多宝镜、千人镜、千里镜等等，老衲出洋前欲了此心愿，一睹真像，还望施主指路。”
“哈哈，真是笑话。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澳门获大西洋国王赐名叫做‘没有什么可比之更忠诚的，天主圣名之城’，简称就是‘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传闻中的法宝都是假的，骗人的！”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女子夺路奔往花王堂，还奋力槌击教堂的厚重木门。教堂以灰暗的岩石砌成，前壁雕刻着十字架和多种几何纹理装饰，线条井然，转折有度。庄严庙貌丝毫未被女子的慌急动摇。
“神父，求你开门。呜呜……”女子苦苦哀求。
“哎呀，你不要在此乱叫呀！”看门人劝阻。
然而女子不听劝告，还倒地痛哭，“呜呼！痛死我了。求你……救命……请神父出来。”看她大肚作动，显然分娩在即。
“该死啦，我不能碰女人，否则回家会被人斩死的！喂，你不要随便躺着呀，教堂不是医馆呀！要生孩子去找你老公啦！”
“呜呜，求你别提他了，他的名字就是诛心刀！他欺骗了我。”
“无端被丈夫抛弃，必有原因。这里的神父最憎犯奸淫，不但不会救你，反而会审问你、惩罚你。不要自寻麻烦，赶紧走吧！”不管看门人如何劝阻，这女子就是不愿站起来。
“施主，能舍方得解脱啊！世间多苦难，不可执迷。”屈大均插言安慰。
“求你们别多说了，我心在烧呀！神父，求开门啊！”女子一脸惨戚，躺地呻吟。
两人见状，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得抬起素未谋面的瘫痪女子前行。
他们拐往支路，沿曲折湿硬的石阶下坡。街景随即由整齐的回廊别墅，变成狭窄互挨的青砖硬墙店屋，压抑感越见强烈。三人就这样一路走着。
看门人在一家小店用几个洋币换来一根铜管，递给屈大均，说道：“看着吧，大师，这玩意就叫作西洋多宝镜，又叫作万花筒，骗孩子的玩具而已，但不可能救人命，还是找接生婆更实际点呀！”
屈大均接过铜管，从小孔窥探，镜头刚好聚焦于锚泊海心的小虾艇。一艘小虾艇分裂成一列船队。看门人又协助旋转多宝镜身的套筒，船队便往复移动起来，产生海洋中破浪航行的幻像。屈大均惊叹：“多宝镜远照一人作千百人，果非虚有其名。”
女子勉力持镜……迷糊中置身于镜中世界，那里，花艇一分为百，飘流于无边幻海，让她目眩欲晕，嘴里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他……”
“蠢阿嫦，今儿你甭出溜了，我们留下逗乐子。”这水手满脸诚恳，满口音调，就知道是常跑华南海域的。
“夫君，米缸见底了，我得张罗筹措，不然大家空肚过夜了呀！”她说道。
“我外出时，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男的说。
女的发现男的已经怀疑她了，肯定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便非常生气。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呢？你给我滚！”她忽然使蛮，硬把洋水手推离船舱，当回神时对方已落入水中……
“呜！”女子长号一声，瘫倒在地。看门人立刻拍脸喊叫，仍无法使之复苏。
屈大均抓住女子手臂把脉：“赶紧帮忙，此女鼻息微弱，非得百卉药木之英，莫可救也！”
“百卉药木之英？哪可简单啦，这里的人都喜欢用葡萄牙荼蘼花做香水，名为荼蘼露，肯定算是百卉之英啦！我们快点拍门问问吧！”
他们挨家按户，沿门询问，这一带住的都是穷人，谁用香水呢？找了大半天，看门人突然说道：“我知道哪里有荼蘼露了。”
经过一番折腾，终于找到了荼蘼露。
女子在荼蘼露的香气下复苏，迷糊中，花艇歌谣心底涌出，竟也半喘半唱的唱起了情歌。
歌声很感人，也不由得勾起了看门人心里事，他转头掩脸，躲开目光，不自觉地擦拭眼睛，居然一并抹掉黝黑的肤色。原来黑脸是用墨糊出来的，底下长着货真价实的泥黄皮肤。
“你居然是华人，怎么要自欺欺人？”屈大均吃惊地问道。
“在世界上，若不骗人，就被人骗，但永远只有受害者才知道其中凄惨啦！”
“愿听其详。”
看门人在腰间取出一块玻璃千人镜，屈大均接过一看，但见流白的月光擦上脸目，他长须光头、高颧瘦额、凸眼凹窝的外观轮廓，甚而颅顶发根、眼尾鱼纹等微末细节都无所遁形。玻璃千人镜真实反照容貌，让屈大均惊呼新奇！
没想到，看门人一把抢回，持镜自照，镜中人正是一副鼻昂、青眼、肤黑、唇红的番人脸谱。
屈大均怒吼：“你看呀！整容化妆始终都只是掩眼法！”随即把镜敲碎。
“大师，出家人就是光头照月亮，坦荡荡不怕旁人目光，但我的生活就好像这一块镜子，看起来是高清的，但是里面都是假象。想当年我行乞于澳门，听说教堂派食，第一时间跑到三巴寺，可是却看不到吃的，那时候我饿得头脑不清，突然间有人说下面的房屋在派食物，我当然冲过去，生怕迟了……
“我们一大群人将门口重重包围。一个中年外国女人走出来，给大家施舍了一些钱财，见我长相可以，就把我留在她身边了。
“不久之后，我提出回乡探望原配夫人，才知道大西洋国不容许重婚，她就逼着我改头换面，弄成这个样子，于是我就离开了她，流连教堂，当作庇护中心，在这里做些事，混口饭吃。”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宏大的大三巴教堂。教堂侧墙是一列镶嵌了五彩透光玻璃的窗棂，正传出教人形神肃穆，清涤俗虑的乐音。
屈大均若有所悟，他仰看三巴寺门顶石龛，一尊慈怀圣婴的圣母铜像足踏飞龙，临风伏尘，令人涤荡俗虑。
……
屈大均顿悟，不管是哪里的人，不管是走在哪里，也不管是与谁为伍，一心向善，乐善好施，方是正道。
作者简介：陈鹏之，坚执的文化劳动者，投身文遗修复工作，抱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理念，常弄得泥灰满面的下场。闲来悠逛于荒隐里里弄，一脑子昨日如何，今日如何，明日如何。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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