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声声长号
罗琼
杨顺适先生,生于年,湖北省武汉市人,毕生从事传统文化调查研究,年12月因病去世于襄阳市,享年86岁。
杨先生我一直尊称“杨老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杨老师曾在襄阳地区保康县文化部门工作,从专业剧团到文化局行政工作岗位,几十年青春岁月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级贫困全山区县。杨老师在湖北省教师进修学院主修专业是“音乐”,所以在文化部门工作期间,对音乐的探索和对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音乐的调查研究是他一直坚持做的事情。在保康文化部门工作期间,杨老师是主管行政的“杨副局长”,便没有更多时间来做这项意义巨大的工作,但他没有一丝懈怠和放弃,繁琐的公务之余,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传统音乐。
发现传统音乐“沮水呜音”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有一年下乡检查工作杨老师来到保康县马良镇赵家湾村,一早起来,站在稻场上极目远眺之时,忽然听到声声异响。铜管乐低沉悠远的声响,简单的两个音符,浑厚地回荡在赵家山村清晨山间。他心下惊异,什么样的乐器发出这种诡幽的声音?乐声透过密林深山传得很远,冗厚地在山梁间回响,咨询过村干部后,杨老师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地,赵家山村村民王作玉师傅家。在王家干打垒的土坯房,杨老师见到了吹奏发出奇异音色、幽暗音符的铜管乐,静静地挂在王家堂屋斑驳的土墙上。他小心翼翼拿下这支被岁月的大手摩擦显得格外厚重的铜号,惊觉此物与其他铜管乐器的不同。铜管有套管、抽出来一米多长,管腔不太粗,铜厚超过唢呐,之前没见。王作玉老师傅把铜管抽出来,对着号嘴,整支号向天长啸,发出低沉悠远的独特声响,铜管“呜呜”低鸣。
“这是什么乐器?”杨老师问。“我们叫它长号。”王作玉老先生时年五十多岁,与杨老师一见如故,把珍藏家中的巫音喇叭、包锣、引锣、勾锣、镲等等一一拿了出来。“能不能把班子凑齐演奏给我听一下?”面对杨老师的请求,王作玉师傅面露难色,再三追问下,道出缘由。原来乡间有民俗,吹奏“巫音调”多用于祭祀和红、白喜事场合,山间人家无事吹奏打响,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杨老师当即决定,协调大队仓库作为阵地,聚齐“巫音调”师傅吹打起来。欢快跳跃的《迎客调》、内容丰富曲目众多的《长调》,结合“偷换气”、“换拇眼”、“甩马锣”技巧展示,杨老师顿时欣喜异常,如获至宝。奇特的旋律,雅致的音乐,与众不同的器乐组合,这样工整的曲牌,这样完整的曲调,实属难得。
杨老师后来得知,初听的那一声长号的回响,正是巫音调当时的号令作用所在。“一号山间响,班子齐聚门”,王家班子的乐师都能听懂巫音长号旋律长短不同所代表的暗语内容,传统音乐人的智慧真的令人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杨老师不停往返于保康县城和马良赵家山村王作玉师傅家。每逢周末,先搭车到镇上,再步行二三十里山间小路前往,其中艰难,唯老师自知。有一次讲述当年去记录过程的时候,老师几次哽咽摇头,“那路是真难走,那时候好苦啊!”王作玉师傅着实是被这位县里的干部、音乐专家的精神所打动,每次杨老师前往,他都会召集师兄弟和徒弟排除众议在家中演奏。从采访到记录、到录音、到整理,几十年中,老师从未停止过对巫音调的挖掘和研究。有一年录音晚了在王家借宿,返城之后,杨老师才发现,身上被跳蚤咬满了包,抓破了皮,奇痒难忍。医院打了消炎针,抹了几个月药膏才好。刚好一些,老师又搭车步行前往,结果又被当时传染严重的“疥疮”染上,医院紧急治疗,苦不堪言。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饥一顿饱一顿,做的还是行政工作之余额外的工作,压力巨大,导致杨老师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后来胃病实在太严重,就遵医嘱做了胃部分切除手术,身体极度虚弱。凭着毅力坚持和对传统音乐的信仰,老师通过录音整理,完成了近五十多首“巫音调”的规范记录,每一个音符,每一小节旋律,每一段打击乐,满满是责任坚守和信念。
与杨老师结缘也是源于“沮水呜音”。年底,我从县剧团调回馆里上班,时年“非遗”工作已启动六年有余,县文化馆因多种原因,资料库非遗档案寥寥无几。打听到杨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又在保康工作多年,我就贸然登门拜访。老师瘦瘦弱弱,面色白皙,说话声音极低,以至于我每次跟他讲话都要俯下身去。当时老师快八十岁了,源于人性的纯粹和精神世界的丰盈,他身体状况还算不错。杨老师又介绍了湖北文理学院民俗音乐专家李素娥老师与我相识,素娥老师和杨老师对传统文化研究志同道合,合作出版过系列丛书《荆山阳锣鼓》、《荆山阴锣鼓》、《端公舞》等等民间文化书籍,是事业上的好伙伴好搭档。结识的这几年,老师们请专家来保康,带学生下基层,和非遗传承人座谈,主办“非遗进高校”,开展了一系列意义深远的活动。一次次活动的开展,我与杨老师结下了父女情谊一般的深厚感情,跟他交流,除了惊叹于他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和研究的精进,更多感受到是他精神世界的崇高,物质纯粹精神富足,令我受益匪浅。
年的一天,在杨老师家客厅见到老师,他心神不宁,气质低沉,声音低低细细的告诉我:“李素娥病了,恐不久于人世,得了癌症。”我惊问:“她在哪儿?”“医院,情况不好得很。”“没事儿,一定会好的。”我宽慰他道。返回路上,我就给李老师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素娥老师虚弱的声音,证实了得病的消息。后来不久,素娥老师离世,我去看望杨老师,没敢提起此事,但可以看见,素娥老师的离世,对他打击还是蛮大的。李素娥老师在之前和杨老师采访传承人过程中,因为比杨老师年轻二十来岁,一直对杨老师照顾有加,谁能想到她华年早逝走在老师前头,这样快便香消玉殒,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年,在杨老师前期大量资料的背景下,保康县启动了“非遗”项目申报工作,第一次非遗项目申报名称为“巫音调”,国家级项目评审的部分专家认为“巫”文化具有迷信色彩,属于传统文化认定的“糟粕”,未予公布。年,杨老师斟酌再三,保留音乐精髓,取了长号吹奏发出的“呜呜”声的象声字,更名为“沮水呜音”,评审通过。后来老师跟我讲,传统音乐“沮水呜音”被成功收录入国家级非遗项目后,他很久不知情,我听过后,心绪难平。我们欠老师太多了,他不图名利,只是想了解自己多年的辛苦付出的价值,文化的价值、精神的价值,如此,而已。
做传统音乐“沮水呜音”纪录片,真实记录项目,科学严谨保存项目,是我近几年的工作愿景。鉴于老师的身体状况,年底,在襄阳市非遗中心黄佳主任的支持下,我带了摄录人员和设备在市群艺馆会议室开展了半天的采访录制工作,老师高度配合。在他感觉舒适的话题领域,侃侃而谈,知无不言。来访过后,我说,县文化馆快搬迁了,新馆址在县城牌坊湾新区,文化中心项目,房子很大很漂亮,到时候,给您留一大间房,装修挂牌“杨顺适先生工作室”,把这些年对“端公舞”、“保康渔鼓”、“荆山阳锣鼓”、“地花鼓”等等的研究成果都展示出来,您看怎样?老师淡然一笑,说:“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来布置,我抽时间把我家里现存的资料有关保康的部分全都交给你!”
年12月2日晚,我正在马桥尧治河村排练,接到杨老师往生的讯息,泪水模糊了双眼,这真是令人沮丧的消息。最近太忙,他病中入院,我竟然没有前往探望,尧治河到襄阳路途遥远,大师谢幕,我竟然不能前往吊唁,遗憾之情无以言表。
从此,尘世间少了一位干净澄澈、信仰笃定、无私宽广、温文尔雅的文化人。那一本本笔记,一部部整理完毕的乐本文字,记录了他毕生钟爱的传统音乐,如那一声声绵延不绝的长号,久久地,在山林间回荡。
走好,杨老。
作者简介
罗琼,保康县文化馆馆长,从事基层群文工作30年,曾荣获“年湖北省文化馆榜样人物”称号,编剧原创民俗风情音画《荆山歌谣》荣获襄阳市第七届孟浩然文学奖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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