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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第三部分好句摘抄

来源:长号 时间:2023/3/9

1.搬运工走后,我站在两个行李箱中间,从小窗口向外望去,凝视着神秘的石门和它超凡脱俗的城垛。剑桥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古老而美丽。只是我变了。我不再是一名游客,不再是一个客人。我成了大学的一员。门上写着我的名字。根据上面的文字,我属于这里。

2.第一堂课我穿了深色衣服,希望自己不会太显眼,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与其他同学不一样。我说起话来当然不像他们,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英国人。他们的言语节奏轻快、抑扬顿挫,让我觉得像是在唱歌,而不是说话。在我听来,他们说话时文质彬彬,显得受过良好教育;而我说话则倾向于含糊不清,一紧张就结巴。

3.我环顾房间,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对此感到困惑。我是少数记笔记的学生之一。我想让老师做进一步解释,但是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我确信这样做无异于对着一教室的人大喊:我不属于这里。

4.下课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凝视着窗外的石门和中世纪时期的城垛。我想到了积极自由,想到了自我强迫可能的意义,直到我的头隐隐作痛。

5.“飞,”她说,“对生命能量来说,距离不是问题。我可以从这里将修正过的能量传送给你。”

6.我用耳机播放了这首歌,立刻就被它牢牢吸引。我望着北回廊,一遍又一遍地听:将自己从精神奴役中解放出来,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解放我们的思想。

7.这时我才明白之前未明白过来的一点,尽管我已弃绝了父亲的世界,却从未寻找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

8.她递给我一个过家家大小的杯子,里面盛着一大汤匙泥浆颜色的液体。我眼巴巴地望着卡特里娜和苏菲端回我们桌旁的杯子里的泡沫。她们讨论起课堂上的概念;我则纠结要不要喝掉我的咖啡。

9.我喝了几口苦味的浓缩液体,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们谈论的是女权主义。我盯着她们,好像她们在玻璃后面。我从来没有听人将“女权主义”这个词用作谴责以外的含义。在杨百翰大学,“你听上去像个女权主义者”标志着争论的结束。它也表明你输了。

10.从最初知道哥哥理查德是男孩而我是女孩的那一刻,我就曾渴望将自己的未来与他的交换。未来我要当母亲;他要做父亲。两者听上去差不多,实则不然。成为其中的一个就是成为一个决策者、主持者、家庭秩序的维护者;成为另一个则是成为被使唤的人之一。

11.我知道我的渴望是不正常的。与我其他的自我认知一样,这种认知源自那些我认识和我爱的人的声音。这么多年来,那种声音像耳语般一直伴随着我,刨根问底,担忧焦虑。那个声音说,是我不对。我的梦想堕落扭曲。那个声音有许多音色、许多音调。有时它是父亲的声音,更多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12.那是一座堪比教堂的礼拜堂的超大房间,有着高达十六英尺的拱形天花板。房间大到荒诞的地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里面的装饰。墙壁是裸露的石棉水泥板,与拱形天花板上的木镶板形成鲜明对比。深红色绒面革沙发亲切地坐在父亲多年前从垃圾堆里拖出来的那张脏兮兮的座椅旁。图案复杂的厚地毯覆盖了一半的地板,另一半是水泥。屋里摆着几架钢琴,其中只有一架看上去还能弹奏,还有一台餐桌大小的电视机。这个房间非常适合我父亲:它大得无与伦比,而且极不协调。

13.爸爸解释说,他们现在将大部分的利润以物资的形式重新献给上帝——购买食物、汽油,也许还会建一个真正的防空洞。我强忍住笑。在我看来,爸爸有望成为西部山区财力最雄厚的疯子。

14.我想知道理查德是如何在他正常的妻子和不正常的父母之间那汹涌波涛中航行的。那天晚上,我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似乎努力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成为一切信条的忠实追随者。当爸爸谴责医生是撒旦的仆从时,理查德转向卡米轻轻地笑了笑,好像爸爸在开玩笑。但当爸爸扬起眉毛时,理查德的表情变为严肃的沉思和赞同。他似乎一直处于频繁切换的状态,在不同的维度进进出出,不确定是要做父亲的儿子,还是妻子的丈夫。

15.“谁会知道,我们不得不把你送到剑桥,才让你重回厨房?这才是你待的地方。”他说。

16.我拿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爸爸旁边的双人椅上,听着音乐。我正要给德鲁写电子邮件,这时后门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门砰的一声开了,埃米莉飞跑进房间来。

17.她用瘦弱的手臂紧紧环抱自己的身体,大口喘气,浑身哆嗦。她没有穿大衣和鞋子,只穿了一条我留下的牛仔裤和一件我穿过的T恤。母亲把她扶到沙发上,从近处拿过一条毯子将她裹住。埃米莉号啕大哭,甚至过了好几分钟母亲也没能让她说出发生了什么。

18.在不时的啜泣和牙齿的颤抖中,埃米莉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事情原委。据我所知,那天下午埃米莉去斯托克斯商店购物,给彼得买错了饼干。肖恩大发雷霆。“你连吃的都买不对,他怎么能长大呢?”他尖叫着,说完抱起她,将她从他们的拖车里扔到了门外的雪堆上。她敲门求他放她进去,之后才跑上山坡来到我家。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盯着她赤裸的双脚。它们冻得通红,看上去像被火烧伤了一样。

19.我的父母一边一个陪埃米莉坐在沙发上,拍着她的肩膀,紧握着她的手。理查德在他们身后几英尺的地方踱着步子。他看上去沮丧、焦虑,好像想马上采取行动,只是被控制住了。

20.卡米仍坐在钢琴旁。她一脸困惑地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她没有听懂埃米莉的话,不明白为什么理查德在踱步,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每隔几秒就停下来看一眼爸爸,等待一个词语或一个手势——任何该做什么的信号。

21.我说服自己,如果肖恩在接下来几分钟里露面,那将是为了确保埃米莉来到了这里——确保她没有在冰上滑了一跤摔断腿,也没有在雪地里冻死。但他没有来。

22.二十分钟后,当埃米莉终于不再哆嗦,爸爸拿起了电话。“过来把你老婆接走!”他冲话筒吼道。母亲搂着埃米莉的头,让它靠在自己的肩上。爸爸回到沙发上,拍了拍埃米莉的手臂。我盯着他们三人挤在一起,有一种感觉,这一切以前发生过,每个人的角色都经过精心排练。甚至包括我的。

23.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是如何在本该保持沉默时开口,却在本该说话时闭上了嘴巴。我们需要的是一场革命,一场自我们童年起就一直扮演的那种古老、脆弱的角色的颠覆。女性需要——埃米莉需要——从托词中解放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人。表达意见,采取行动,蔑视顺从。就像一个父亲一样。

24.我们给孩子们做早餐,然后和他们到雪地里玩耍。我们烘焙,看犯罪片,设计串珠手镯。那感觉就像穿过一面镜子,体验了一天假如我留在山上很可能会过的人生。但是我没有留下来。我与姐姐的人生有着天壤之别,我们之间似乎毫无共同点。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她仍然跟我很生分,不愿与我对视。

25.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我脑子里想的是肖恩。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恨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我转身将茶具递给姐姐,好让她为孩子们主持公正,但看到她的表情时,我差点儿把茶具扔在地上。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圆圈。“肖恩过去常这么说。”她说道,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

26.那一刻带来的震撼,我无法摆脱。不知何故,我竟从未意识到,我所经历的一切,姐姐可能在我之前就经历过。

27.那个学期,我把自己交给大学,就像把树脂交给雕塑家。我相信自己可以被重塑,思想彻底改变。我强迫自己和其他同学交往,一次又一次向别人笨拙地介绍自己,直到我有了一个小小的朋友圈子。接着我着手清除挡在我和他们之间的障碍。我第一次品尝了红酒,我的新朋友们嘲笑我喝酒时紧绷的脸。我扔掉高领衫,开始穿剪裁更时尚的衣服——修身、通常是无袖的、领口不那么规矩的衣服。在这段时期的照片中,我为这种平衡感到震惊:我和其他人看起来并无两样。

28.我的导师大卫·朗西曼博士说,如果我的论文保持同一水准,我就有可能获得在剑桥读博士的资格。我惊呆了:我像一个冒名顶替者,偷偷溜进这座宏伟的殿堂,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来了。

29.在罗马的第一晚,我们爬上了七座山丘中的一座,俯瞰着这座大都市。拜占庭式的圆顶像腾空的气球一样盘旋在城市上空。那时天色已近黄昏,街道沐浴在琥珀色的光辉中。那不是钢、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现代城市的颜色,而是夕阳的颜色,看上去如此不真实。尼克问我对他的家乡有何看法,而我只能说:它看上去很不真实。

30.我们在罗马游览了两天。这座城市既生机勃勃,又犹如化石。褪色的古老建筑仿佛风干的骨头,嵌在现代生活的动脉——搏动的电缆和繁忙的交通中。

31.我本能地产生了膜拜敬仰之情。这就是我对整座城市的感受:它应该被放置在玻璃后面,让世人从远处瞻仰,不可触摸,亘古不变。我的同伴们不一样,他们在这座城市中穿梭,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但并未被它征服。他们没有在许愿池边安静下来,也没有在罗马斗兽场保持沉默。

32.他们与这些宏伟的建筑之间存在一种共生关系:他们将古老的建筑作为他们谈话的背景,给予它们生命;他们拒绝将它们视为死物,在它们的祭坛前顶礼膜拜。

33.第三晚来了一场暴风雨。我站在尼克家的阳台上,看着闪电划破长空,听着隆隆雷声。那一刻我恍若回到了巴克峰,感受到天地间如此巨大的威力。

34.这座城市不再是一座博物馆,对我而言它像巴克峰一样鲜活。

35.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种转变,为什么突然间我可以与过去伟大的思想家们交流,而不再单纯对他们肃然起敬。这座城市中,陈年的白色大理石和黑色沥青在红绿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让我看到一种东西,指引我可以欣赏过去,却不再沉默不语。

36.起初,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不规范的语法上,以为它们会削弱文本的声音。然而那些文字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像是从屏幕上对我大喊大叫。

37.她写道:我相信,如果我不去阻止肖恩伤害他人,上帝会追究我的责任。她要和他以及我们的父母当面对质,她问我能否和她站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这么做。但是没有你,我可能会输。

38.屏幕上的文字很小,局限在浏览器角落的一个小文本框里,但不知怎的,它们似乎吞噬了整个房间。她告诉我她已经读了我的信。我鼓起勇气,做好了她发火的准备。面对现实是痛苦的,她写道,意识到有丑恶的东西存在,而我对此视而不见。

39.我问母亲为什么她从来不去阻止肖恩伤害我。肖恩总说是你找的茬,我猜我宁愿意相信是这样,因为这更容易。因为你坚强又理智,而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肖恩不是这样。

40.那时我才明白羞耻感的来源:不是因为我不曾在铺着大理石的音乐学院学习,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当外交官的父亲;不是因为父亲是半个疯子,也不是因为母亲跟着他亦步亦趋。我的羞耻感源自我有一个将我朝吱嘎作响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将我拉走远离它们的父亲;我的羞耻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源自知道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一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41.我为自己创造了一段新历史。我成了晚餐上备受欢迎的客人,讲述着各种趣闻轶事:打猎骑马、拆解废料、扑灭山火。我说起自己才华横溢的母亲——助产士和企业家,又谈及性情古怪的父亲——废品商和狂热分子。我想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的生活了。那并不完全是事实,但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的确如此:未来真的会更好。现在一切都已变得更好。现在母亲也已找到了她的力量。

42.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43.她在自己家里走动的样子,就像一个在拥挤的餐馆里就餐的名人,努力不被人认出来。

44.电话又响了。至少有三名员工负责接电话,但爸爸急忙跑去接听,好像一直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精力充沛。

45.“精油是上帝在人间的神力,”他对着话筒喊道,“精油就是上帝的药房!”

46.父亲对生意失去了兴致。他起床越来越晚,当他起来,似乎也只是为了辱骂或指责别人。因为废料场的事他对肖恩大嚷,因为员工管理问题他教训母亲,奥黛丽想给他做午饭被他厉声呵斥,嫌我打字声音太吵朝我咆哮。他似乎想要打架,因为老人的死而惩罚自己。或者这种惩罚是因为她的一生中他们之间从未停歇的冲突。现在她死了,冲突才结束。

47.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到家,爸爸为午饭没做好而生气。母亲急忙端上她临走时慢炖的炖菜。但吃完饭后,爸爸似乎又因为盘子闹脾气,母亲赶紧去把它们洗好。接着爸爸又生孙子孙女的气,嫌他们玩耍时声音太吵,母亲又冲过去哄他们安静下来。

48.十年来,母亲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同时她还得做饭、打扫屋子、洗衣服,我从未听她有过半句怨言,直到现在。

49.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爸爸在厨房里,将面粉倒进像胶水一样的东西里,我猜那应该是煎薄饼用的面糊。他一看见我,便放下面粉,坐在桌旁。“你是女人,对吧?”他说,“喏,厨房是你的了。”我们盯着彼此,我思索着我们之间已然出现的距离——这些话在他听来是如此自然,于我是何等刺耳。

50.让爸爸自己做早餐,这可不像母亲的做法。我以为她病了,于是下楼去看她。我刚下楼梯就听到了声音:卫生间里隐约传来深沉的呜咽,被吹风机持续的嗡鸣声所掩盖。我站在门外,呆呆地听了逾一分钟。她会不会想让我走开,让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我等着她停下来歇口气,但她的啜泣声越来越绝望。

51.门开了,一开始只是一条缝,接着又宽了一些。是我的母亲,她刚洗完澡,皮肤闪闪发光。她裹着一块毛巾,但毛巾太小,没有将她全部包裹住。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本能地闭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我听见砰的一声,是塑料破碎的声音,于是我睁开眼。吹风机从母亲的手里掉落在地上,在裸露的水泥地板上弹了一下,嗡鸣声大了一倍。我看着她,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将我拉到身边,抱住了我。她身上的湿气渗进我的衣服,我感觉到水珠从她的头发上滴落至我的肩膀。

52.我记得那条平静的河流,记得秋日落叶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缓缓漂流。我记得钢笔在纸上沙沙写字的声音,准确详细地记下了姐姐说过的话,有整整八页的篇幅。但我对她说那番话的记忆消失了,似乎我是为了忘却才写下来的。

53.奥黛丽让我留下来。她说,肖恩太强大,太有说服力,她无法单独面对他。我告诉她,她并不孤单,她还有母亲。奥黛丽说我不明白,毕竟从没有人相信过我们。如果向爸爸求助,他肯定会说我们撒谎。

54.我在剑桥的朋友已经成为家人,与他们在一起让我有一种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在巴克峰已经消失了多年。有时这种感觉让我痛苦。我想,没有哪个亲妹妹爱陌生人会胜过爱自己的哥哥,又是什么样的女儿比起父亲会更喜爱自己的老师?

55.他那头金发又脏又乱,也该修剪了。他脸上布满了泥灰色的胡茬,眼睛在油污和尘土下闪闪发光,好像灰云中闪烁的蓝色火焰。他的表情和言谈似乎来自一个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一个热血已经冷却,与世无争的人。

56.“我会朝她脑袋开一枪,”肖恩说,我感觉他的身体朝我这边挪动,“但我不想把一颗好子弹浪费在一个没用的婊子身上。”

57.绝对不能看他。我几乎相信,只要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教堂尖顶,他就不会动我。只是几乎相信,因为即使我紧抓这个念头不放,我也等待感受到他的手落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很快就会感受到他的双手,但我一动不敢动,不敢打破这个等待的魔咒。那一刻某种程度上我相信,就像我一直相信的那样,打破魔咒、解除魔法的人会是我。当寂静被打破,他愤怒地冲向我,我就会知道肯定是我做了什么,成了催化剂和导火索。这种迷信中透露着希望,给人能掌控局面的错觉。

我一动不动地待着,脑海一片空白。

58.我什么也没说,不愿动也不愿说,唯恐冒犯了我仍然相信拯救了我的奇异的物理巫术。

59.从那一刻起,谈话变成一场审问。每当我千方百计暗示肖恩有暴力倾向,是个控制狂,爸爸就对我大吼:“你的证据呢?你有证据吗?”

60.爸爸说,是不是把肖恩关在监狱里任其烂掉,我才会开心;是不是我从剑桥回来,就为了让家里鸡犬不宁。我说我不想让肖恩进监狱,但需要对他进行某种形式的干预。我转向母亲,等着她帮我说话,但她一声不吭。她的眼睛紧盯地板,好像我和爸爸根本不在那里似的。

61.那一刻我意识到她不会开口,她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留我一个人孤军作战。我努力想让爸爸平静下来,但我声音颤抖而嘶哑。然后我放声痛哭——抽泣爆发自我身体某处,来自多年来我不曾感受过、已经被忘却的一部分。

62.我得迅速止住抽泣——否则爸爸永远不会认真对待我——所以我用老办法止住了痛哭:盯着镜中自己的脸,指责它流下的每滴眼泪。这个过程如此熟悉,做这件事时,我在过去一年精心营造的幻想破碎了。虚伪的过去,虚假的未来,全都消失了。

63.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这面镜子很迷人,有三块嵌板,镶着仿橡木边框。我在童年、少女时代、青春期、成年之后,凝视的都是这同一面镜子。身后的马桶还是肖恩将我的头按进去的那个,他曾在那里控制住我,直到我承认自己是个妓女。

64.我恢复了脆弱的平静,从容地离开卫生间,像头上顶着一个瓷盘一样。我迈着均匀的小碎步慢慢穿过走廊。

65.爸爸让我坐下,我照做了。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但我仍在考虑是否有时间逃走。这时法式大门开了,肖恩走了进来。突然间,宽敞的房间显得逼仄起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法抬起眼睛。

66.他等着我抬头看他,但见我没抬头,他便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他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指,好像展开玫瑰花瓣一般,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还没看到那是什么,我就感觉到了刀刃的寒意;甚至还未瞥见浸染我手掌的红色血迹,我就感觉到了鲜血。

67.刀子很小很薄,只有五六英寸长。刀片泛着深红色的血光。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它放到鼻子前,深吸一口气。一股金属的味道。毫无疑问,肯定是血。不是我的——他只是把刀递给了我——但那是谁的呢?

68.“小妹,如果你是聪明人,”肖恩说,“还是用这个自我了断吧。这样更好,否则我下手比这个狠多了。”

69我目瞪口呆地看看母亲,又看看肖恩。在他们看来,我肯定像个傻瓜,但我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作何反应。我想着是否该回到卫生间,穿过镜子,派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出来。我想,她能应付。她不会像我一样害怕。她不会像我一样受到伤害。她像块石头,没有血肉,没有柔软的内心。那时我还不明白一个事实,正是温柔——这些年来我所度过的一种温柔的生活——才会最终拯救我。

70.我认定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如梦中人一样行事:我努力理解并运用这奇怪的现实规则。我跟假扮我家人的陌生人影进行理论,当无法理论时,我就撒谎。骗子们已歪曲了现实,现在该轮到我了。我告诉肖恩,我不曾跟爸爸说任何事。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爸爸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和“爸爸一定是听错了”之类的话,希望如果我拒绝了他们的追根究底,他们就会消失。一个小时后,当我们四个仍坐在沙发上,我终于接受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

71.我手上的血干了。那把刀躺在地毯上,除了我,每个人都忘了它的存在。我尽量不去盯着它看。到底是谁的血?我细细端详哥哥。他并没有割伤自己。

72.爸爸又开始了新一轮训话,这次我回过神来,能听见了。他解释说,小女孩需要接受指导,学习如何在男人身边举止得当,才不会招蜂引蝶。他已经注意到我姐姐的几个女儿有些习惯不太检点,她们中最大的才六岁。肖恩很平静。父亲冗长枯燥的唠叨让他精疲力竭。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觉得自己有理,所以当父亲终于结束他的长篇大论时,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今晚你对爸爸说了什么,但只是看着你,我就知道我曾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73.我们彼此拥抱,像通常吵完架后那样大笑。我一如往常对他微笑,就和当年十六岁的她一样。但她不在那里,笑容是假的。

74.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死去的是迭戈,那是肖恩几年前买的一只德国牧羊犬。这只宠物狗一直深受彼得的喜爱。爸爸打过那通电话后,肖恩走到外面用刀把狗宰了,而他的儿子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听着狗哀声嚎叫。母亲说,杀狗的事与我无关,不得不这么做是因为迭戈一直咬死卢克的鸡。她说,这只是个巧合。

75.我从没见任何人动过刀子,都是一枪射中狗头或心脏,狗立刻毙命。但肖恩竟然选择一把刀,一把刀刃只比他的拇指大一点点的刀。你会选择这样的刀进行一场杀戮,在猎物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感受鲜血从掌心流过:那不是农夫的刀,甚至不是屠夫的刀。它是一把愤怒的刀。

76.几周后再反思此事,我似乎犯了上千个错误,将一千把刀子插进了家人的心脏。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任何伤害可能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而过了一年多,我才明白过来一个当时显而易见的事实:母亲从来没有跟父亲对质,父亲也从来没有与肖恩对质。父亲从未答应过要帮助我和奥黛丽。母亲撒了谎。

77.现在,每当我回想母亲说过的话,忆起那些文字神奇地逐个出现在屏幕上,有一个细节凸显出来:母亲将父亲描述成躁郁症,那正是我所怀疑的症状。那是我的话,不是她的话。接着我怀疑,一向完美充当父亲喉舌的母亲,那天晚上只不过是在附和我的意愿。

78.不,我告诉自己。那些是她说的话。但不管那些话是否出自她,那些曾安慰过我、治愈过我的话,都成了空。我并不相信它们是不真诚的,但真诚并未给它们带来实质性结果,它们被其他更强大的潮流冲走了。

79.我曾见过大地颤动,感受过最初的震颤;现在我等待着一场将要改变地貌的大地震。我知道它将如何开始。

80.“我拿不准主意,”他停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也许是信号断了,“是亲手杀掉你呢,还是雇个杀手。”一片死寂。“如果算上坐飞机的费用,雇个人可能更便宜。”

81.我假装没听懂,但这只让他更咄咄逼人。他开始辱骂和咆哮。我试着让他平静下来,但没有成功。我们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我挂断电话,但他一次又一次打过来,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话,说我该小心点,说他雇的杀手会来找我。

82.电话最终不再打过来,但并不是因为我父母做了什么,而是肖恩将我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清除了。他写道,让我离他的妻子和孩子远点,滚得越远越好。邮件很长,有上千句指责和怒气冲冲的话,但到最后,他的语气是伤感的。他说他爱兄弟们,他们是他认识的最好的人。我爱你胜过爱他们,他写道,但你一直在我背后捅刀子。

83.我已经好多年没和这个哥哥联系了,但即便几个月前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失去他仍然让我不知所措。

84.父母说他与我断绝关系合情合理。爸爸说我歇斯底里,当我的记忆显然不可信时,我便轻率地指控别人。母亲说我的愤怒才是真正的威胁,而肖恩有权保护他的家人。“那天晚上你的愤怒,”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就是指肖恩杀死迭戈的那晚,“比任何时候的肖恩都要危险两倍。”

85.现实变成了液体。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拖着我下坠,飞快地旋转着,就像沙子从宇宙底部的一个洞里漏出来。

86.“你的现实如此扭曲。”她说,“跟你说话,就像和一个甚至不在现场的人说话一样。”

87.父亲去过她那里了——仅凭这一点我便立刻明白了——但我读了几遍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向她证实,肖恩已经被基督的赎罪所洁净,成了一个新人。他警告奥黛丽,要是她再提过去的事,会把我们一家人都毁了。爸爸说,我和奥黛丽原谅肖恩是上帝的旨意。如果我们不原谅,那么我们的罪过会比肖恩的还深重。

88.奥黛丽告诉爸爸,她早就接受了赎罪的力量,并且已经原谅了哥哥。她说是我煽动了她,又燃起了她的怒火。是我背叛了她,因为我不再信仰上帝,而是将自己交给恐惧——那是撒旦的领地。她说,我很危险,因为我被恐惧所控制,受控于恐惧之父路西法。

89.她告诉我,我已经不受她的家人欢迎,甚至不能再打电话给她,除非有人监督,以免她屈服于我的影响。读到这里,我放声大笑。这种情况有悖常理,但也不无讽刺意味:几个月前,奥黛丽曾说肖恩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应当有人监督。现在,经过我们的努力,被监督的人变成了我。

90.在这种心境下,我收到了另一封信:我获得了哈佛大学访学奖学金。从没有哪个消息像这样让我漠不关心。我知道,作为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无知女孩,竟被允许去那样的地方读书,我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但我丝毫提不起热情。我已开始思考教育让我付出的代价,开始对它心生怨恨。

91.读了奥黛丽的信后,过去的一切都变了。变化从我对她的回忆开始。当我忆起任意一段我们共同度过的童年时光,忆起那个曾经是我的小女孩和曾经是她的小女孩在一起时或温情或幽默的时刻,记忆立刻改变了,被玷污了,开始腐朽。过去变得和现在一样苍白可憎。

92.每个家庭成员都经历了同样的变化。我对他们的记忆变成了不祥的控诉。其中那个曾经是我的女孩,不再是个孩子,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充满威胁,残忍无情,会将他们吞噬。

93.这个怪物小孩跟踪了我一个月,我才找到驱逐她的逻辑:我可能疯了。如果我疯了,一切就说得通了。如果我神志正常,一切都说不通。这种逻辑似乎糟透了,同时也是一种解脱。我并不邪恶,我只是病了。

94.我开始变得顺从,经常依从别人的判断。如果德鲁记得的东西和我的不一样,我会马上承认这一点。我开始依赖德鲁告诉给我的生活中的事实。我质疑自己并乐在其中,不确定我们是在上星期还是上上星期见过某个朋友,我们最喜欢的可丽饼店是在图书馆还是博物馆旁边。质疑这些琐碎的事实以及自己掌控它们的能力,让我得以怀疑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95.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个疯子一样生活。见到阳光,我怀疑要下雨。我不停地渴望向人们核实,他们是否看到了我看到的东西。这本书是蓝色的吗?我想问。那个人个头高吗?

96.她的信就像一根固定住现实的栏杆,当我思绪开始飞转时,伸手便可以抓住它。直到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和我一样疯。她显然不正常,我对自己说。在她经历了这些后,我怎么还能相信她的话呢?我不能相信这个女人,因为在所有人中,只有我知道她的心理创伤有多么严重。于是我继续从其他渠道寻找证据。

97.房间很小,像个洞穴——黑暗、潮湿又阴冷,有着灰色的墙壁和冰冷的铅色瓷砖。我尽量不在里面待着。

98.我父亲从不旅行——除了到亚利桑那州看望他母亲,我知道他从不去任何地方——所以他要飞越大半个美国看望一个被魔鬼附身的女儿的念头似乎太荒诞了。接着我明白了:他是来拯救我的。

99.然后我也会看着他,注意到他下巴上的皮肤像塑料一样紧绷,他的嘴唇缺少自然的弧度,他的双颊像骷髅一样向内凹陷。他经常举起变形扭曲的右手,指着某个东西,而当我盯着它,看着它正指向哈佛大学古老的尖塔和圆柱,它在我眼中似乎便成了某种神秘生物的爪子。

.他们谋划如何让我重新皈依,我则考虑如何顺从他们。我准备屈服,即使这意味着驱魔。一个奇迹会有用:如果我能够上演一场令人信服的重生,我就能从去年说过和做过的一切中解脱出来。我可以收回一切——把一切都归咎到路西法身上,洗心革面。我想象自己将多么受人尊敬,就像一只刚刚被洗净的器皿。我将多么惹人喜爱。我只需将我的记忆换成他们的记忆,就可以拥有家人。

.在高速公路旁的树林附近,一座神殿闪闪发光,神殿顶端有一座天使莫罗尼的金色雕像。爸爸将车停在路边,让我穿过神殿。“摸一下神殿,”他说,“它的力量会净化你。”

.我打量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夸张,既认真又绝望。他倾尽全力想让我触摸神殿,期望我得到救赎。

.我和父亲看着神殿。他看见的是上帝;我看见的是花岗岩。我们面面相觑。他看到一个被诅咒的女人;我看到一个精神错乱的老人,确实因为他的信仰而面容尽毁,却仍得意扬扬。我想起桑丘·潘沙的话:游侠骑士就是一会儿挨揍,一会儿做皇帝。

.现在当我回想起那一刻,画面模糊起来,自我重构成一名身骑骏马的狂热骑士,冲入一场想象中的战役,攻击阴影,砍向稀薄的空气。他下巴紧闭,背部挺直。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眼底燃烧的火花迸射而出。母亲向我投来苍白而怀疑的目光,但当他把目光转向她时,他们的想法又一致了,然后他们俩朝风车冲去。

.我走过去,将手掌放在神殿石头上。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简单的举动可以带来父母所祈祷的奇迹。我只需触摸这个圣物,借助全能的上帝的力量,一切便会恢复正常。但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只不过是冰冷的石头。

.现在,从我当时读的书、我的课堂笔记和日记的页边空白处,都能找到这句话。它的吟诵是一种咒语。我强迫自己相信——相信我所认为的真实与虚假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别。我说服自己相信,我计划要做的事是值得敬佩的,为了赢得父母的爱,我愿意放弃自己对是非、现实和理智的看法。为了他们,我相信即使我看到的只是风车,我也愿意披上盔甲,向巨人冲锋。

.父亲讲了两个小时。他作证,说他曾见过天使和魔鬼。他见过邪恶现身,也曾受到主耶稣基督的眷顾,就像古时的先知一样,像约瑟夫·史密斯在这片树林里经历的一样。他说,他的信仰不再是一种信仰,而是一种完美的知识。

.“你已被路西法带走了,”他低声说,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进你的房间就能感觉到。”

.母亲什么也没说。她盯着泥土,眼睛发亮,嘴唇噘起。爸爸催促我做出回答。我在内心深处搜寻他想听的话,但一无所获。它们不在我心里。

.吃完饭后,爸爸说有个礼物要送给我。“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说,“为你献上教士的赐福。”

.在摩门教中,教士是上帝的力量在人间行事——提出建议、给予忠告、治疗疾病、驱逐恶魔,是对人类的赐福。这一刻来临了:如果我接受赐福,他将净化我。他会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将逼我说出那番话、使我在自己家里不受欢迎的邪魔驱赶出去。我只需屈服,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

.爸爸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开始作见证——不是关于上帝,而是关于母亲。他说,药草是来自上帝的神圣召唤。我们家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受伤,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我们被选中,我们是特别的。上帝精心策划了一切,于是我们得以谴责医疗机构,证明他的神力。

.“记得卢克烧伤了腿的时候吗?”爸爸说,好像我能忘记这件事似的,“那是上帝的计划,是安排给你母亲的课程,好让她为我日后的遭遇做准备。”

.爆炸,烧伤。他说,那是最高的精神荣誉,是上帝之力活生生的证明。爸爸用残疾的手指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的毁容也是命中注定的。那是一种温柔的仁慈,为了让更多灵魂信奉上帝。

.母亲低声虔诚地补充了她的证词。她说自己通过调整脉轮能结束中风;只用能量就能使心脏病停止发作;只要有信念,她就能治愈癌症。她说自己曾患过乳腺癌,而她已经治好了。

.“我们本来也能治好奶奶的病,”爸爸说,“但她背离了基督。她缺乏信仰,所以死了。上帝不会医治那些背信弃义的人。”

.“奶奶的罪过很重,”爸爸说,“但你的罪孽更深重,因为你既得真理,却弃之而去。”

.房间里悄无声息,只听见牛津街上的车辆发出沉闷的嘈杂声。

.“我奉上帝之名,为你作见证,灾祸就在你面前。”父亲说,“它就要来临了,很快,它会打垮你,将你彻底摧毁。它会把你打倒在谦卑的深渊。你将支离破碎地躺在那里,向神圣的天父求饶。”爸爸本来音调狂热高亢,现在变成了低语,“而他将听不见你的求饶。”

.我与他目光相接。他正燃烧着信念,我几乎能感觉到热浪从他身上滚落。他俯身向前,脸几乎碰到我的脸,说:“但我会听见。”

.我想象自己缴械投降,想象自己闭上眼睛,收回亵渎的话。我想象该如何描述我的转变,我神圣的转变,我会用什么言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这些话准备好了,完全成形,正等着脱口而出。但当我开口时,它们消失了。“我爱你,”我说,“但我不能。对不起,爸爸。”

.他再次说我的房间有恶灵存在,他一个晚上也待不下去了。他们的航班要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起飞,但爸爸说,与其和恶魔在一起,不如去睡长凳。

.有人在尖叫,一声凄厉的、持续的长号将我吵醒。天还未亮。有街灯,人行道,远处汽车的隆隆声。我正站在离我的宿舍半个街区远的牛津街中央,赤着脚,穿着背心和法兰绒睡裤。我感觉似乎人们在盯着我看,但那是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

.我梦见了家里。爸爸在巴克峰建了一座迷宫,将我困在其中。墙有十英尺高,全是他地窖里的物资垒起来的——一袋袋粮食、一箱箱弹药、一桶桶蜂蜜。我在寻找一件东西,一件对我来说永远不可取代的珍贵之物。我必须逃出迷宫去找回它,但我找不到出去的路。爸爸紧追不舍,用一袋袋粮食垒成路障堵住了出口。

.我不再去参加法语小组,不再去上素描课,不再到图书馆看书,也不再去听讲座,而是躲在自己房间里看电视,把过去二十年所有的热门电视剧都看了一遍。看完一集,我会不假思索地接着播放下一集,就像一次呼吸接着下一次呼吸。我每天看十八到二十个小时的电视。睡觉时我会梦到家,每周至少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站在大街上,疑惑着醒来之前听到的哭喊声是不是自己发出的。

.我不再学习。我试着阅读,但那些句子毫无意义。我需要它们毫无意义。我无法忍受把句子串成一串串思想,或将那些句子编织成观点。观点太像是某种映射,而我脑海中的总是父亲在逃离我之前那张拉长的脸上的表情。

.精神崩溃的问题在于,不管你崩溃得多明显,你都会不以为然。你会想,我很好,所以我昨天连续看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电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崩溃。我只是太懒。我不知道为什么认为自己懒惰比认为自己陷入困境要好。但那的确更好。不只更好:那至关重要。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拿不到博士学位了。我为这个讽刺狂笑了十分钟:我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家人,就为接受教育,而我可能连这个也保不住了。

.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一天晚上,我跌跌撞撞地下床,认定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父亲主动提出赐福于我的时候,我应该接受。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我还可以弥补,让一切复原。

.我于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抵达了巴克峰。我记得走近房子时,闻到冻土清爽的气息,感觉到靴子下冰和碎石的吱嘎声。天空一片蔚蓝。我呼吸着松树的清香,它们好像在欢迎我回家。

.信息的前提是肖恩已经重生,精神得到了净化。赎罪已治愈了我们一家人,一切都已恢复如初,除了我。神灵已悄悄告诉了我关于我女儿的真相,母亲写道,我可怜的孩子让自己陷入恐惧,这种恐惧让她绝望地想验证自己的错误认知。我不知道她是否对我们家构成威胁,但我有理由认为她可能会。

.甚至在读到这条信息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母亲和父亲同样看法悲观,她相信我已被魔鬼控制,是个危险人物。但亲眼看到网页上的这些文字,读着它们,听着其中她的声音——我母亲的声音,让我感到浑身发冷。

.母亲以自己的见证结束了这个故事:那一晚上帝通过她的双手工作。婴儿的出生证明了他的神力。

.我想起彼得出生时戏剧性的一幕:只有一磅多点儿的他如何从埃米莉的身体中滑了出来;他如何吓人地面如死灰,以至于大家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们如何冒着医院,却仅仅被告知医疗条件不足,也没法派直升机;两辆救护车如何被派医院。让一个有如此病史、生育风险如此之高的女人在家里进行第二次生产,这简直是不顾后果的荒唐行为。

.我回来是为了悔过自新,挽救人生。但这里没有什么可拯救的,也没有什么可把握的。只有流动的沙粒,转瞬即逝的忠诚,以及不断变化的历史。

.我想起那个梦,那座迷宫。我想起那些高墙,它们是用粮袋和弹药箱砌成的,也是用我父亲的恐惧和偏执、经文和预言筑成的。我曾经想逃离迷宫,逃离其中令人迷惑的弯道和不断变换的路径,去寻找珍贵之物。现在我明白了,珍贵之物就是迷宫本身,就是我在这里的生活留下的一切:一个我永远无法理解其规则的谜团,因为那些根本不是规则,而是一种意图围困我的牢笼。我可以留下来,寻找曾经的家;我也可以现在就走,在墙壁移动、出口关上前离开。

.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父母,我要与他们断绝关系。在谩骂和怒火之间,我说我需要一年时间为自己疗伤;之后也许我会回到他们疯狂的世界,试着去理解它。

.我向泰勒道歉了多次,超越了我无法计算的我给他带来的损失,但是这些话都说得很别扭,说得结结巴巴。怎样遣词造句才算合理?一个人为了你,与父亲和家人疏远,你该如何道歉?也许没有合适的词句来表达。你该如何感谢一个不肯弃你而去的哥哥?就在你决定不再挣扎,任凭自己下沉时,正是他抓住你的手,将你拽上了岸。这一切,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我已经建立了新生活,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但我感到一种超越家庭的失落感。我失去了巴克峰,不是主动离开,而是默默离开。我退缩了,逃离到大洋彼岸,让父亲为我讲述我的故事,向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下关于我的定论。我退让了太多的土地——不仅仅是那座山,还有我们共同历史的整个领域。

.我一直对公主念念不忘。在大洋彼岸我听到她的召唤,仿佛我是她牧群中一头离群的恼人的小牛犊。起初她用温柔的声音哄我,但当我没有应答,当我转身走开时,她的声音变得愤怒。我背叛了她。我想象着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她的姿态沉重而充满威胁。多年来,她一直以蔑视女神的形象活在我的脑海。

.但现在看到她,站在她的田野和牧场上,我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她并未因我的离开而生气,因为离开也是她生命周期的一部分。她的角色不是圈养野牛,不是动用武力将它们聚拢起来,加以限制,而是为它们的归来而庆祝。

.你竟然觉得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合情合理,这让我感到心痛。妻子从来不到丈夫不受欢迎的地方去。我是不会参与这种明目张胆的不敬行为的。

.信息很长,读起来让我很累,好像刚结束了一次长跑。大部分信息是关于忠诚的训诫:家人要彼此宽恕,如果我不能原谅家人,我会为此后悔一辈子的。她写道,无论过去如何,都应该被深埋在五十英尺的地下,让它在泥土中腐烂。

.我想回应她的祈祷——我距离大山仅有十英里——但我知道,一旦走进那扇门,将有什么心照不宣的协定等着我。我可以得到母爱,但有一些条件,和三年前他们给我开出的条件一样:用我的现实来交换他们的现实,将自己的见解埋葬,让它在大地中腐烂。

.母亲的信息相当于最后的通牒:要见就见她和父亲两个,否则我将再也不能见到她。她从未反悔。

.当劳工部打电话向我父母确认她已被解雇时,父亲失去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说,打来电话的不是劳工部,而是伪装成劳工部的国土安全部。他说,安琪已经把他的名字列入了恐怖分子观察名单。政府现在已经盯上了他——盯上了他的钱、枪支和汽油。鲁比山事件重新上演。

.我想,爸爸迟早会用这些钱为世界末日做准备。我想象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像一副扑克牌一字排开。“我们需要自给自足。”我想象爸爸拖着电池板穿过巨大的房子时,会这样说。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爸爸会花费数十万美元购买设备,从山上寻找水源。他不想依赖政府,他知道巴克峰一定有水源,只要他能找到。山脚下会出现足球场那么大的裂缝,在曾经是森林的地方留下一片荒芜,到处是断裂的树根和倒下的树木。当他爬进一台履带式机器,撕碎一片缎子般的麦田时,可能嘴里还高喊着“得自力更生啊”。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安琪姨妈,想起我父亲告诉所有愿意倾听他的人,说她把他的名字列入了恐怖分子观察名单。母亲已弃她而去;但愿我可以把她找回来。

.我不安地意识到,我已经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与她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一起外出追忆她的母亲——我并不太了解的外婆。很快我意识到,我的不了解对她的孩子们来说倒是件好事。他们充满了对她的回忆,喜欢回答有关她的问题。随着每个故事的讲述,外婆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但他们的共同回忆塑造出来的这个女人与我记忆中的全然不同。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过去对她的评判是多么残酷,对她的看法是多么扭曲,因为我曾经一直透过父亲苛刻的有色眼镜来看她。

.一天之内,我已经重获了一个家庭——不是我的,是她的。

.从伦敦起飞前几个小时,我写信给母亲——像往常一样,以后我也将一如既往地这样做——问她是否愿意见我。她再一次迅速回复。她不会见,永远不会,除非我愿意见父亲。她说,单独见我,是对丈夫的不尊重。

.有那么一刻,这一年一度的朝圣之旅似乎毫无意义。我正在考虑是否要离开,这时收到另一条消息,是安琪姨妈发来的。她说外公已经取消了第二天的计划,甚至连每星期三固定要去的神殿也不去了,因为他想在家等着,万一我路过呢。安琪还加上一句: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我就能见到你啦!但看看谁在计算时间呢?

.小时候,我等待思想成熟,等待经验积累,等待抉择坚定,等待成为一个成年人的样子。那个人,或者那个化身,曾经有所归属。我属于那座山,是那座山塑造了我。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思考,我的起点是否就是我的终点——一个人初具的雏形是否就是他唯一真实的样貌。

.当我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决定,不再为旧冤耿耿于怀,不再将他的罪过与我的罪过权衡比较时,我终于摆脱了负罪感。我完全不再为父亲考虑。我学会为了我自己而接受自己的决定,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因为我需要如此,而不是他罪有应得。

.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不仅来自时间和距离。它源于自我的改变。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被父亲养大的孩子,但他依然是那个养育了她的父亲。

.在那一刻之前,她一直在那里。无论我看上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的教育如何辉煌,我的外表如何改变——我仍然是她。我充其量不过是内心分裂的两个人。她在里面,每当我跨进父亲家的门槛,她就出现。

.那天晚上我召唤她,她没有回应。她离我而去,封存在了镜子里。在那一刻之后,我做出的决定都不再是她会做的决定。它们是由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一个全新的自我做出的选择。

.你可以用很多说法来称呼这个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而我称之为:教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就职于ICM的博蒂·伯特莱特,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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