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作者:GeoffreyO’Brien
来源:Criterion(年8月17日)
以下为虹膜正文
对我来说,它永远是一段颇有些怪异的中空时间:不仅是一段形成期的观影经历,也是银幕与生活之间界线消失时的一种意识震撼。
在东京一家灯光昏暗的歌厅里,一位钢琴家在爆竹声中演奏了一段咔嗒咔嗒的布吉-伍吉舞曲,并向客人提出点歌邀请。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崭新圆顶硬礼帽的老头,低声哼了一首歌的开头。
这位钢琴家一脸的高兴,表示同意——「那首十九世纪的情歌?」然后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弹奏出一首缓慢的华尔兹舞曲,听起来就像为无声电影伴奏的老调。(我们已经在片名出现前简单地听过了旋律,但它那脆弱的抒情性的余味几乎抵不过影片的开场镜头:一张癌胃肿瘤的x光片,由一个声音干巴巴、不带感情的画外音介绍。)
透过一幕珠帘,可以看到一对对情侣走向舞池,而画面外的老人开始从难以触及的遗憾深处用低沉的声音唱起来:「人生苦短;坠入爱河吧,少女,在你那如红花般的玉唇褪色之前……」情侣们停了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轻浮地蜷缩在老人膝盖上的歌厅舞女,缓缓起身,退出了画面。
钢琴师一边继续机械伴奏,一边疑惑地看着他。老人继续唱歌。当他开始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时,镜头一直盯着他的脸。他的眼里含着泪水,眼睛直视着前方。一时间,其他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
此刻,黑泽明的《生之欲》()大约开始了45分钟。在这期间,没有一次停顿。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位老人,渡边勘治,他是公共事务科的科长,影片高效地向我们介绍了他所处的官僚体制的繁文缛节,这是一个旨在挫败普通市民需求的系统——例如有一群贫穷的妇女试图回收一块被有毒污染的城市荒地,并将其改造成儿童游乐场。叙述者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渡边只能活几个月,不久他自己也得知此噩耗。
《生之欲》
在渡边这个角色中,志村乔所表现的是一个已经畏缩到几乎不存在的人——他耸着肩,眼神总是向下——在了解了病情后,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当他从诊所走回家的时候,音轨安静了下来,直到他走下马路边,交通噪音的刺耳声又开始喧嚣。
面对主要关心养老基金资产的儿子和儿媳,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音乐增加了这种隔阂感:当他以一种无意识般的动作挂好衣服,整理好蒲团,并脱掉手表之后,隔着房间传来音乐声,是他的儿媳在听美国流行歌手托尼·雅顿的热门单曲——《青春年少》(TooYoung)。他看着亡妻的照片,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抽泣起来。
从不沾酒的渡边开始喝酒,而且在一家酒吧遇到了一位长脸、夸夸其谈的小说家,这位小说家声称在他的绝症中发现了一些基督般的东西,并自愿充当墨菲斯特,引导渡边体验他从未经历过的东京夜生活。这段旅程既是听觉的,也是视觉的。在弹球厅里,我们会听到背景嘈杂声、弹球盘的叮当声、忙碌的电子哔哔声。咖啡馆的轰鸣声被刺耳的长号声进一步放大,这让渡边感到困惑。
当他和他的向导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时,不断变化的角度和视角与音乐片段相匹配,每一段都在变化和重叠。在他们短暂停留的一家隐秘酒吧里,另一张外国唱片——约瑟芬·贝克的《我有两个最爱》(J’aideuxamours)——发出了呼应般的暂歇信号。
这是对难以忍受的沉默的摆脱,并随着歌厅里混乱的歌舞表演达到顶峰——酒气熏天、烟雾缭绕,一个舞者表演着充满活力的爵士舞,而渡边踉跄着跟在她后面,试图拿回被她抢走的圆顶礼帽。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轻佻地靠在他那萎靡的身体上。但当钢琴家发出点歌邀请时,他丝毫没有犹豫。点唱这首歌是他听到坏消息后最镇定的举动。
他点的歌是《贡多拉之歌》(TheGondolaSong,在英文字幕中被介绍为《人生苦短》[LifeIsBrief]),这是一首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抒情曲,于年为屠格涅夫小说《前夜》的舞台版而创作。歌词传达了转瞬即逝的美和活在当下的理念,是由短歌诗人吉井勇写就的。
这首歌是多产作曲家中山晋平早期的热门作品之一,被认为融合了日本和西方流行音乐,形成了一种混搭风格。
这首歌带有一种特殊的悲剧情调,是为松井须磨子创作的,这位女演员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的表演轰动了日本戏剧界,她与富有创新精神的舞台剧导演岛村抱月的暧昧关系颇受非议——岛村年因感染西班牙流感骤逝,不久,松井也自杀殒命。(年,田中绢代在沟口健二的《女优须磨子之恋》中扮演了她。)对渡边来说,这是他年轻时代的回响——大正时代(-),充满了新的可能性和自由的光环——在大萧条之前,在战争之前,在美国占领之前。
松井须磨子
这首老歌的选择让钢琴家很开心,但随着渡边开始唱歌,现场的气氛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黑泽明想要一种「脱离尘俗」的效果,而曾参演年的歌舞片《鸳鸯歌合战》的志村乔则从内心深处召唤出了一种声音。
他建立了一个沉默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他那毁灭性的悲伤,失去一段未曾真正活过的生命的感觉,最终可以被承认。然而,当他唱歌的时候,只要他能坚持唱下去,他似乎就是完全活着的。就好像他找到了一种仪式般的方式,与看不见的事物建立联系,在他的歌声之外,所有其他的交通噪音、喧闹的人群和进口音乐都被驱逐了。
《生之欲》
这首歌是渡边即将离开的世界及其所指向的未知缺席——「没有明天」——之间一个不稳定的中转站。他的歌声完全指向内心,清晰可闻。其他顾客被吓得哑口无言,或敬畏或不安地后退了几步,就像被下了咒一样。
这毕竟只是一个瞬间。这一切只是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的序幕,尽管故事已经讲述了近一半。在这段庄严的停顿之后——他的声音现在变成了一种更沙哑的、醉醺醺的呓语——渡边会被他的小说家同伴拉出来,随后这场沃普尔吉斯之夜(walpurgisnacht)被脱衣舞夜总会的手鼓打断,舞台上,一个精心打扮的拉丁乐团演奏着康茄鼓和铜管乐器,大厅里挤满了在烟雾缭绕中翩翩起舞的一群舞者。
两人最终停在一个小巷里呕吐,他们在舞厅搭讪的两个女孩在出租车里等着,试着自己高兴起来(「我们唱歌吧,我讨厌忧郁的感觉」),于是她们合唱起另一首美国歌曲:罗斯玛丽·克鲁尼的名曲《来吧-我的房子》(ComeOn-aMyHouse)。
而故事本身——渡边的自我救赎之路的觉醒,他与官僚主义的斗争以建立儿童公园——仍有待讲述。但它将在事实发生后间接地被讲述,通过在他醒来时零碎的闪回,通过最困惑和最不可靠的同事和家人的回忆(更不用说醉酒、撒谎、自我推销和自我怜悯了)过滤。我们通过渡边的声音,以及《贡多拉之歌》的旋律,尽可能地接近他是谁。
只有通过这首歌,我们才能得到这样一种深刻的印象,即我们曾短暂地处于他的境地,与一个生活如此封闭的人共享一个私密的空间。
不可避免的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一定会想起他在儿童公园里荡秋千时唱的那首歌,在飘渺的竖琴伴奏下,他的歌声更加从容:属于他自己的安宁的生死之调。
-FIN-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lfa/20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