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传恩
在广袤无垠阡陌纵横的原野上,村落如珠散落其间。在千百年的风雨中,有的村庄犹如树木枝繁叶茂,有的犹如清晨薄雾很快烟消云散。历史和自然的选择,不会顾惜人的意志和情感,自有它内在的运转规律,兴衰存亡的转变会在一瞬间。纵观历史,兴也罢,衰也罢;存也罢,亡也罢,风雨飘摇,旧痕尽洗,总有许多传说飘落在历史的尘埃中。这也是庙道口吸引我的原因之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口的繁衍生息演绎着村落的兴衰,自然的反复无常决定着村落的存亡。在任何村落中,村中那些有异于常人的行为举止,会成就村落的传说,有时也会成就历史的传说。数千年来,小到家庭村镇,大到古都名邑,无不如此。在庙道口,正是这虚虚实实的传说牵引着我的视线。
第一次来庙道口,是在三十年前,那是受朋友之约。梳理旧时的记忆,那时的庙道口与平常的村落并无异样。两次的造访,目的不同,眼中的景象自然不同。那时是漫无目的的闲逛,这次是翻捡历史的陈迹。今日的庙道口,街道整洁,楼房一幢接着一幢。支书王某某介绍村中的成就,如数家珍。我却搜寻着角落中的残瓦断砖,来印证心中沉淀已久的传闻。
我在村中来回走动,神情有些恍惚,那个有着“九井十八庙”,南北物资交汇,繁荣兴盛的庙道口又在哪里?
水,历史兴衰的见证
水是生命之源。“逐水而居”是人们自古至今所采取的生活方式。水,对一个家庭、一个部落、一个民族,事关他们的生命安全、生存需求、经济发展和生态平衡。从某种角度上说,它则决定着人类的兴衰。翻阅历史,无数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泗水,这条发源于山东省蒙山南麓,流经徐淮大地,被称之为“具有古老文明象征的黄金水道”,对南北文化交流和经济发展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孕育了一座座璀璨明珠般的名城古镇,积淀了深厚悠久的文化底蕴。
庙道口,这傍泗水而设的村落,是泗水选择了庙道口,还是后者选择了前者,两千多年的烟雨苍茫,无从考证。另人难以置信的是绕庙道口而过的还有流经南北的大运河。这给庙道口带来了空前的繁荣。
漫步庙道口街头,思绪似水在想象中流动,千年的喧嚣如浪般涌动而来:庙道口的东边河水缓缓流动,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帆船相互交错,岸边码头上堆满了南来北往的货物,装卸货物劳工的号子,客商讨价还价的争执,吴侬软语,京津韵白,相互交汇。
走进庙道口,行人如织。羽扇纶巾、长袍马褂、云游的方士、布施的僧人,杂混其间。马车上掀竹帘瞧热闹的大家闺秀,小轿前鸣锣开道吆喝着威风的衙役,构成了街道上的另一类风景。街道两旁,商店、酒店林立,空中浮动的杏黄酒旗将酒香送向远处,商贩们此起彼伏的推销吸引着行人的目光。火神庙、玉皇庙、玄帝庙、关帝庙……十八座庙宇散布庙道口的四面八方,香客们的祈祷伴随着钟罄梵音随香火弥漫。
庙道口的大南门外,更是一片热闹处。南门外锣鼓喧嚣,在这里施展拳脚的是打拳卖艺、杂技、耍猴、拉洋片的艺人。南门西是骡马牲畜市场;南门东是猪、羊、鸡、鸭禽蛋市场;还有农具市场、百货市场安置在庙道口的周围。这些市场不仅吸引着临近县镇的百姓,更吸引着北至蒙古,南至江浙的客商前来批发货物。
夜晚的庙道口依然是喧嚣的,流动的,鲜活的,声色兼备的。店门口红彤彤的灯笼把行走的人群润染的喜庆有余,饭店内食客此起彼伏的猜拳行令把夜色调教的激动不已,红楼前花枝招展的拉客女招徕着人群中可能到手的猎物……
有两个传说更加证明了庙道口的繁盛。明正德十四年,武宗皇帝沿运河南巡,途径庙道口,见此处庙宇众多,香火鼎盛,便弃舟登岸。适时庙道口正逢大会,街两旁全是京广杂货大棚,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武宗皇帝暗自叫好,驾临宋氏楼用膳。后此楼被称为“宴饮楼”。因此楼被皇帝驾幸,宋家人不敢再住,搬出此楼,供人观览。
有一次,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此地,见庙道口火神庙庙高数丈,绿荫层中斗拱交错,檐牙高啄。他在众官员拥簇下,拾级而上。走入大殿,见火神庙建筑巧妙,三间大殿竟没有梁头,便随口称赞,“好是好,只是无梁……”还没的乾隆皇帝说出个“头”来,当地官员便上前俯身下跪,“谢主隆恩!”乾隆皇帝会意地一笑,免了此地的当年皇粮。
此传说的真假,无史料佐证。但也未必要去刨根问底,世间的事大抵如此,能给皇上的行踪扯在一起,绝对是非常之地,足以证明庙道口当年的繁盛。
看着眼前的庙道口,品评着自然界的反复无常。这无常是自然界的内在规律,还是它偶然的暴戾恣睢。不可否认地是,水不仅能改变自然界,同样也能改变人类社会的生存、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的现在与未来。
不管出于何种因素,水成就了庙道口的辉煌,同样,又是水把庙道口抡回了灾难的境地。
宋,黄河南决频繁。终在南宋昭熙四年(年),黄河在河南武阳决口,灌封丘南下,夺泗水,从淮阴夺淮入海。黄河中大量的泥沙淤没了泗水河槽,此后,在江苏境内再也看不到泗水的痕迹。
明世宗四十四年七月,河大决沛县,漫昭阳湖,由沙河至二洪,浩渺无际,运道淤塞百馀里(《明鉴》)
明隆庆三年七月,黄河再决沛县,“茶城淤阻,漕船二千余只阻于下邳(今江苏邳州),不能前进。”(《明鉴》)
为避黄滥和里黄河航程,明朝自山东济宁南阳镇以南的南四湖东相继开河里,使运河改道,经夏镇、韩庄,到邳县入南四湖东线,即韩庄运河线。此外,为保障运河通航安全,还修建了洪泽湖大堤和高邮湖一带的运河西堤,并在运河东堤建平水闸,以调节运河水位。
泗水消失,运河东移,庙道口不仅失去傍水而居的有利位置,而且在黄水屡次犯境的肆虐中,多次毁而复建,元气大伤,沦为原野中普普通通的村落。
在历史的进程中,村落的生存发展颇令人玩味,成于斯,毁于斯!
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能不对难以预测的大自然抱有敬畏之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历史的教训,应永远铭记。
戏,游荡乡野的风情
沛县的梆子戏随着滚滚的黄河水,带着山东人的质朴、豪放,像一枚奇异的种子根植在沛县的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曾几何时,高亢激扬的梆子戏在沛县的原野上回荡着。那场间用太平车搭成的戏台前,那高挂在竹竿上昏黄的油灯下,站坐不一的人们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中,或悲或喜如痴如醉。
应该记住庙道口,这个被称为“戏窝”的地方,正是沛县梆子戏起源的地方。
应该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殷凤哲,这位来自民间朴实的艺术家。
清咸丰五年,因黄河水灾,一位山东曹州的民间艺人殷凤哲流落到沛县,慧眼识才的是庙道口寨主马克端。他把殷凤哲请到庙道口举办梆子戏窝班,他自任班主,殷凤哲任师傅,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此后,窝班逐年扩大,犹雨后春笋遍布沛县。
殷凤哲在庙道口一连办了三次窝班,三班徒弟都分别排有班号,按字论辈,先后有序。第一班徒弟的班号为“宝”字;第二班班号为“金”字;第三班班号为“玉”字。每个徒弟都有艺名,徒弟之间皆以艺名相称。
在民间,窝班是戏曲艺术演出的业余团体,也有人称之为“戏班”。
旧时,演员被称为“戏子”,社会地位很低,列为下九流之首,不是生活所迫,有些人是不会挤入这个行列之中。因此,窝班中学戏的多是些目不识丁的贫困子弟和孤儿,他们被父母或亲戚送到这里,经过师傅数年的调教,登台演出。这些窝班尽管活跃在社会的底层,亦有不少演员经过刻苦的习练,迅速成名,称为名震一方的当红演员。也许,正是这些名人效应,催生了窝班的迅速发展。
窝班一般分三个层次:掌班、师傅、学徒。承办窝班的乡绅马克端是名义上的戏主,他出资供养窝班人员,选聘师傅、供给衣箱和食宿,窝班中的管理交予殷凤哲。对学徒的选定,则有殷凤哲定夺。通常窝班内有三个师傅,除殷凤哲主教戏词、白口、唱腔外;又聘请武师教武功、架式及手、眼、身、法、步;聘请乐鼓师则教节奏、板眼、使嗓。
学徒一旦入窝学戏,一般不许离窝私走,早上、上午、下午、晚上一天四练。窝班内学徒的学期长短无具体规定,与戏主的身价、资产和爱好有关,如财大气粗的戏主,为顾及自己的声誉,尽管学满一年的学徒,他认为不成熟,亦不许登台演出。有些穷戏主急功近利,学徒入窝三月即令其匆匆登台,常留下许多难堪地笑话。
在窝班的教学中,殷凤哲和其他师傅对学徒的训练非常严厉。每天早上的练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如练倒立,在地上点一支香,香烧完才能下来,手一软,他们的头便被香烧到,痛的不得不赶快用手力撑起来。练不好,师傅拳棒相加,常使学戏的孩子们苦不堪言。往往旧伤刚好,又添新伤,满身布满刻骨铭心的纪念品。在师傅打学徒时,其他学徒都要跪下,有时挨打会株连到全班。学徒晚上睡觉所铺柴草皆用水打湿,致其生病长疥,每到夜晚,奇痒难忍,以此促使学徒莫睡懒觉,早起练功。
一般入窝的学徒,三年才能出窝。在这三年中,学徒不拿戏份(薪酬),吃用有戏主负责。
窝班由于人数少,演员大多身兼多职,跑龙套、客串不同的角色。一会扮皇帝,一会扮衙役;一会演小姐,一会演丫环。就是后台的人员,亦有各自的分工:敲大锣的管点灯、化妆品;打二锣的管桌帏、椅褡,负责给司鼓倒茶;拍手镲的兼管靴子、彩鞋;打梆子的兼管头盔、髯口、抛跪垫、点火药;大箱倌兼吹长号、装扮龙虎等。
庙道口的窝班与其他团体一样,有许多行规,违犯规矩,学徒要挨打,其他人员罚薪。如外出唱戏,听从师傅吩咐,不得临场推诿。化妆时,丑角站正面,生角站两边,旦角站两头。戏未散场,演员不准下妆,随时准备加戏和救场。散戏后,管箱收戏服,场面收拾乐器,丑角收拾道具。
旧时唱戏,多由雇主管饭,由于送饭早晚不一,窝班中吃饭排有次序。一日三餐,师傅的饭由学徒端,师傅把筷子放碗上,表示还吃,学徒连忙再盛;若把筷子放桌上,表明不吃了,学徒赶快拿走洗净。
在当时,窝班没有固定的演出场地,哪里有雇主,就去哪里演出,因此,窝班的流动性很大,三天两头的转场。为了不耽误演出,常常夜里转场。晚上住宿时,演员不准进村,一般住在寺庙、草屋、车棚。夜宿时,中间住司鼓,司鼓左住大红脸、老生、老旦和文武生;右住大净、青衣和花旦。两厢房住文武场,两耳房住大黑脸和二红脸。丑角任其择位。有时在乡村宿住车棚牛屋,男女老少共住一个空间,因条件所限,彼此之间最多扯张幕布隔开。
因那时窝班中所招学徒多属于文盲,窝班中教戏时多没有固定脚本,即使有也是提纲挈领,脚本较为粗疏。殷凤哲教戏传艺全凭口传心记,他虽标出戏中唱腔的种类,唱词口白也多是活词,随意性很大,大多靠演员临场发挥。因演员受文化水平所限,土话、粗话、陋恶文句随意加入。
不可否认,处在社会底层的窝班是培育民间戏曲人才的摇篮,造就了具有地方特色的一代地方戏。因此,沛县梆子戏的演唱风格富含山东梆子的高亢、悠扬,唱腔旋律跳跃性大,舒缓时如行云流水,侃侃而来;剧情激烈时,文武场丝弦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形成了鲜明的地方特色。
殷凤哲自在庙道口教戏后,先后培养调教的徒弟就有三百多人。其中有不少徒弟在沛县享有盛名,如玉仙董传胜,有“戏子状元”之称。他对青衣、花旦等行当无所不精。在《反西唐》中饰樊梨花;《蝴蝶杯》中饰胡凤莲;《活捉张三郎》中饰阎婆惜……他做戏精彩,扣人心弦。董传胜的表演有三绝:其一,台步轻盈。他演阎婆惜时曾在头上放一杯水,演出时台步轻、快、稳,好似台上刮起的一股旋风,从上场到下场杯中水滴水不溢。其二,扮相诡异。
他演鬼戏,他在口中装有假舌,转眼之间,两眼流血,半尺长舌流出,两手僵直垂身两侧,游荡在舞台之上。再加上特殊的舞台灯光,灯碗中放酒,酒中放盐,点燃后蓝光晃动,亦显得阴森恐怖。其三,身怀绝技。一是在演《背席筒》中张氏时,演之悲痛时,眼神呆滞,神情凄凉,两鼻孔流出一尺多长的鼻涕挂在胸前。二是演《天赐禄》中疯旦时,其状如疯如癫,眦眼定珠达半小时之久。
殷二娃,殷凤哲的儿子,门里出身。他在《芦花荡》中饰张飞。当他唱到“草笠芒鞋渔夫装,豹头环眼气轩昂;跨下乌骓千里马,丈八蛇矛世无双。”时,两脚搓动,长舌在嘴中搅动不止,把张飞的形象表演的淋漓尽致,观众称之为“活张飞”。
在他的戏班中,还有不少知名演员,如大毛、一棵葱、二龙的青衣,豆虫的红脸,李二的黑脸,燕红、小壮的武生文生都曾名噪一时。
新中国成立后,这些由窝班出身的演员被政府收编,成立了多种各具特色的剧团,如沛县梆子剧团、沛县四平调剧团、沛县柳琴剧团。这些从乡间走出来的民间艺人成为剧团的骨干力量。他们舞台上灵活鲜明的形象,丰富多彩的唱腔,长期沉淀在群众的记忆中。
几十年过去了,沛县梆子剧团尽管经历了风风雨雨,兴盛、萎缩,分化、调整,至今,沛县梆子剧团仍活跃在沛县的各个乡镇,那高亢令人回肠荡气的旋律伴随着月光在田野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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